哈啦小说网>玄幻奇幻>纯爱派>第73章 浪子暴徒-1

其实伏基罗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他儿子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具体有两个原因:

第一,安德烈打小就有点满不在乎,讲话总是带点“冷嘲热讽”,没什么正经,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好像大事小情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有那么几年热衷于讲地狱笑话,后面不讲了,但仍旧是个不守规矩,杜绝严肃的人。但正因为他“满不在乎”到了一种境界,在极其糟糕的情形下也能讲几句玩笑话,甚至有种四两拨千斤的酷劲儿,导致大家都觉得他是个靠谱的人。

第二,安德烈轻浮、散漫、不学无术、对任何事和人都三分钟热度。从十五岁开始,拈花惹草,而且还是个较为知名的“渣男”,惹一身烂桃花,一摊子滥情账,给他老子添堵。

比如说,现在,伏基罗在凌晨一点的酒吧里,舒舒服服地点一杯伏特加,刚喝了一口,对面就有个男人不请自来,坐下来,脸色很难看,问:“你是安德烈的父亲吧。”

伏基罗看了看他愤怨的眼神,就知道又是一个来“讨说法”的痴情人。

“不是。”伏基罗回答他,划火柴给自己点烟。

男人瞥他一眼:“别骗人了,你点烟的手势跟他一模一样。再说了,这里都是你熟人,没人不认识你。”

伏基罗叹口气,对面的男人正开始怨气的盘问,一般从“他怎么样、他在哪里”开始,最终结束在“天杀的畜生,狗养的混蛋……对不起,不是针对你”。

***

自从伏基罗从抢劫现场捡回安德烈,就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根本没打算要孩子,也自然没有做好准备当父亲。他在惊心动魄结束后的当晚,站在河边,拎着手里嚎哭的婴儿不知所措,独自瞪着面前的河瞪了很久,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知错就改,伏基罗当晚就把这小子扔在了修道院门口,自己逍遥快活地逛了一晚上窑子,第二天早上准备登船离开,临上船,正愁找不到船票的时候,几个修士气喘吁吁跑过来,把孩子递还给他,说差点就赶不上了,在孩子随身的包里发现了船票,是不是祷告的时候忘记了?不过还好,赶上了。

伏基罗愣愣地接过来,稀里糊涂上了船,他的好大儿在他的怀里吮着手指头安睡。

下了船,伏基罗痛定思痛,把小孩子浑身上下搜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线索,准备再次扔掉。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在另一家窑子,跟他同床的女人看他忙来忙去,就说:“你不要是吧,交给楼下咯,养大可以当个打手”,伏基罗想了想,回绝了:“混窑子有什么好的”。于是他带着儿子准备去福利院,路上儿子咿咿呀呀要喝奶,他去超市买了个棒棒糖给他。然后在院子里陪他玩,直到夜黑风高,才把儿子放在了秋千上。这回吸取教训,立马就跑,准备坐飞机。正要登机的时候,就听见寻人启事,大厅里到处是自己的照片,还来了两个机场工作人员,要带他去小黑屋。伏基罗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准备结果掉那两个人,但一进房间,又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还有一对夫妇领着一个小女孩儿,说今天中午就在福利院门口看到伏基罗带着儿子玩,父慈子孝,现在很少见到这么耐心的父亲了,正好他们是去领养小女孩儿的,晚上才走,好巧在秋千上看见他儿子,从监控里打印了照片,正想说去哪家媒体问一问,没想到载他们去机场的司机正好是载过伏基罗的,就赶忙过来了,是不是很巧。

伏基罗一头冷汗,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会儿连连点头,说:“很巧,真是很巧。”

他的好大儿吮着指头咯咯笑。

还有一次,伏基罗带这小子去红灯街,有个老妈妈对这小孩子爱不释手,说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来说,这个长开应该很不错。伏基罗正愁出手,具体怎么个“不错”他也懒得问,就说:“你喜欢啊,喜欢送你啊。”老妈妈生怕他开玩笑,接过去就走了,伏基罗关上门去抱床上他的露水情缘。那女人正在涂指甲油,抖抖肩膀甩开他,叫他别闹,又问他知不知道那老妈妈要孩子干什么,伏基罗随口问了一句,女人告诉他,养几年卖给外面的人。伏基罗偏头去看床边的表,然后又问:“卖给谁?”女人咧嘴一笑:“能卖给谁,你觉得小孩子还有什么用处?”

伏基罗在床上趴了二十多分钟,女人叫他起来洗澡,等拿好了换洗衣服站到门边,又不进了。他掏烟往外走,说去散个步,然后去找那个老妈妈,把他儿子要了回来,出去吃了一顿快餐。他儿子刚长牙,拿什么都往嘴里放,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伏基罗就跟他对望,服务员诧异地慢慢把薯条放在两人中间,父子还在互相盯。

伏基罗摇摇头:“你真是我冤家。”

他冤家打了个嗝,舒舒服服尿在了桌上的薯条里。

自那以后,伏基罗不屈不挠地多次扔过小孩,但他们俩仿佛两块吸铁石,无论怎么扔,这孩子兜兜转转都会回到自己身边。最离奇的一次,是他把孩子留在某市港口的一户人家,后来听说那户人家被人寻仇,全家都死了,当时伏基罗心想,那小子是不是也挂了?按捺不住去了看了一眼,他儿子被放在衣柜里就剩一口气了。伏基罗把他抱出来,带走了。

在伏基罗的单方面缠斗中,安德烈长大了。

自从孩子越长越大,伏基罗发现扔小孩行不通,因为孩子们有记性,把他留在港口,他知道找路回来,把他放在荒地里,他甚至还知道搭车和打电话,而且老天爷,有一次伏基罗把他留在了大商场,自己准备远走高飞,这小子居然报警了。伏基罗到警务室的时候,他儿子正在一群警察阿姨的瞩目下画画,看见他也就是抬起头,对着他很酷地点了两下头。伏基罗话不多说,拉上儿子就走,他决定做得正确,因为四十分钟后,他的通缉令登上了所有新闻。

伏基罗此时,也摸索出了新的自由路线山不动我动,他准备跑。

当然他是给儿子留了点钱的,跑的前一晚他还在和艾丽莎喝酒,浑身散发着一种即将远走高飞的气场,艾丽莎趴在他肩膀问:“那你儿子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伏基罗耸耸肩:“长着长着就大了。”

“他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呢?”

伏基罗回答:“总会有办法的。”

然后伏基罗离开了。

他往奥古杜河下游走,就近住了下来,过着早赌晚嫖的快乐生活,偶尔他和一些军官夫人纠缠不清,夫人们喜欢他那背负着百亿悬赏、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名号配上他一张潇洒帅气的脸,以及那种多少带点沉郁的气质。

有天小镇上在放烟花,伏基罗自己走在街上,远远望见天空放出一只鸟的形状,他咧开嘴笑,转头说:“喂安德烈,你小子见过这个吗?”

然后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小子抛弃了。

然后他挠挠头,在人声鼎沸中朝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他的房间在廉价酒店里,他时常换地方,房间对他来说没什么重要的。这会儿他躺在短小的床上,脚已经伸出了床尾,抬头盯着漏水的天花板,左边的房间有人在吵架,右边的房间有人在打架。他想起来自己的儿子。

安德烈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在伏基罗看来,不过人人都说他会长成帅哥,伏基罗想那可坏了,因为这小子从小就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安德烈刚六岁的时候,模样很招人喜欢,别的孩子被人摸摸抱抱就会哭起来,往父母身后躲,但安德烈就不,谁都可以摸他或者抱他,但要给他好处,一颗糖或着冰棒。别的孩子总是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慌又好奇的观察世界,一惊一乍仿佛纪录片里草原上的鹿,但安德烈喜欢装大人,跟着伏基罗混在酒吧里,撇着嘴皱着眉,翘着二郎腿,盯着架台上的电视,手指夹着棒棒糖当烟,摇摇头叹气,说些什么“这世道不好了”“民选投克拉斯基的人都疯了”。尽管他还不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转眼安德烈就十一岁了,从一场剧烈的爆炸中恢复,没什么大碍,能吃能喝,身体健康,长过了“狗都嫌弃”的闹腾年纪,就开始装忧郁,起码伏基罗是这么觉着的。安德烈除了喜欢故作深沉、沉思望远,说些“故乡”、“流浪”这样的电视剧常用词语,还喜欢画一些画,写一些不明所以的诗,弹弹吉他,但伏基罗知道,安德烈学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兴致来了学学,很快就又放弃了。那个年龄的时候,安德烈很喜欢学伏基罗,学着喝一两口酒,打一两把牌,和伏基罗穿父子装,戴相同款式的墨镜,一个小一点,一个大一点,安德烈还会替伏基罗去给女人送花、送丝袜、送避孕套。

伏基罗想到这里笑了下,现在左边房间在打架,右边房间在吵架。

反正都是廉价酒店,反正都是四处漂泊,反正都是居无定所,他有时候会觉得他在世上最熟悉的人是他那个便宜儿子,他想到“家”这个词,顺便第一个会想起他儿子。

所以他收拾收拾,回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距离他离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那个刚12岁的儿子瘦了一大圈,穿了件吊带背心,肩膀的骨头凸起,头显得非常大,坐在一片狼藉的房屋正中间地上背对着他,弯着腰,背部弓出一排脊椎的形状,正在用手抓泡在袋子里的方便面吃。发现他回来,转过身,冲着他点了下头,继续吃。直到吃完,扔掉,又冲他点了下头,去睡觉了。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如旧。

事实证明,伏基罗再怎么偶尔“恋家”,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跑,他总是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就心里痒痒地想要离开,安德烈对他来说或许不算真正的家人。尽管安德烈其实从没给他添过麻烦,但他本性如此,长时间看到固定的人会让他有种生活也被固定的感觉,而他大概血液里就流着不安分,时时刻刻在向外涌,于是他也停不住,总是想往外跑,或许是因为某个女人,或许是因为某场赌博,或许是因为某单生意,或许只是因为天气很好,他出去转转,就打算一去不复返。他走,从来不留任何口信,也不保证归期,他做好了再也不回来的准备,把手头的钱都留下,也不知道够不够安德烈生活。

可伏基罗又仿佛被下了诅咒,即便离开,却过段时间又厌烦,再掉头回来,回家。安德烈从未对他来去表示任何意见,好像他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两天,而事实上伏基罗最久的一次,离开了一年零三个月。

他每次回来,安德烈都会长大一些。

十四、五岁的时候,伏基罗就带着安德烈上过前线,一开始只是帮忙打杂,处理边角料,后来大家发现安德烈意外地干得还不错,冷静聪明,专注谨慎,心理素质极好,安德烈说自己有与众不同的心理调节机制。伏基罗记得很清,有次他们走过一个屠杀后的村庄,惨状连伏基罗都不愿多看,这时他儿子拍拍他的肩膀,咬着偷来的雪茄,戴了顶星帽,在学切格瓦拉讲话:“伏基罗,我的同志,死去的人只是换了个方式在我们身边。”伏基罗不轻不重地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叫他少说话。

安德烈那时刚抽条,穿一身连体的黑色作战服,苗条纤细、雌雄莫辨、身手矫健,肩上、腰上、腿上挂着手榴弹和刀,被派去做前锋打暗哨,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扫过敌阵。那会儿他们叫他“Black Blade”。

有一次,他们要在林中拔掉一个据点,伏基罗作为队长,交代下任务。晚上十点十五分,他们入林。小队一共五个人,按“二-二-一”的队型前进。

凌晨一点十三他们接近了据点,安德烈当头兵,先去勘探,了解地形和人员装备情况。这地方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外面有两个人,抱着枪边抽烟边聊天,说的是葡萄牙语。空地上有两间遥遥相望的仓库,一间开着门,里面有四五个人在睡觉,有两个人在强/奸一个人,还有一个在墙角吃饭。另外一间仓库没有开门,没有窗户,安德烈在门口闻了闻,闻到一股潮湿小麦的味道。

“可能是放食物的。”他报告说,“这么潮湿,口感不会太好。”

没人接他的话,伏基罗看了一眼手表:“关门的仓库里有人吗?”

安德烈回答:“没听到有动静。”

伏基罗伸出手腕:“对表。”

五人对表,两点四十七。

“安德烈去解决门口的人,不要弄出声音,里面的人交给我们,检查一下你的枪,准备行动。”安德烈便在脚腕上、左大腿上绑上刀,右大腿上绑上枪带装把手/枪,再束紧腰带在腰后插一把枪,背一把Tavor步/枪,拿一把稍加长的Strider刀。

伏基罗伸出手腕:“对表。”

五人对表,两点五十八。

伏基罗伸两根手指,向前摆了一下,示意他人行动。

安德烈迅速猫腰,一手将步/枪抱在怀里固定,让它不发出一点声音,另一条手臂直直地垂着,握着刀,眼睛死死地盯着目标,脚步很快,动作幅度却非常小,似跑似移,如一阵风似地轻巧又伶俐地从树林中穿过。

转眼便已经从树林中逼出,接近两人,在出口时他的动作才稍微变化,把□□猛地一下甩到身后,同时做了个起跳的姿势,动作幅度变大,弄出一点轻微的响声,引来一人回头,但下一瞬间,安德烈已经起身,速度倍速提升,像一道影子闪过来,一刀又准又狠地插进男人的喉咙,这一秒,另一人手里的玻璃烟管掉下来,张口要叫,伸手要摸枪,转身要跑。安德烈一步跃过来,一手接住烟管,接着踩到墙上借力,在空中打了个转,顺着转速将手里的烟管远远地甩进树林中,砸在泥土上,没发出大的声响,而另一只手迅速拔出脚腕边的刀,空着的手一把惯住另一个人的脖子,将人拉住,捂住他的嘴,干净利落地划破了他的喉咙,听着呜呜咽咽的声音逐渐萎缩,再慢慢地、轻轻地把人放倒在地。

这动作之利落和潇洒程度让其他人一起诧异地看向伏基罗,伏基罗其实那时候心里暗爽,觉得安德烈分外给自己长脸。

然后安德烈转亮手电,三二三亮了两次,就听见一阵风声,接着是激烈的枪声,枪火在东边亮起。安德烈赶去,正好和其他人把仓库的人夹在中间。安德烈两枪打开后门的锁,从后开枪,不过几秒钟枪声就落停,除了他们五人外没有站着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地上的人,那边遇上个装死放冷枪的,还好伏基罗反应得快,在他脑门上补了一枪。安德烈经过一个人,那人在地上支支吾吾,瞬间五条枪都指过去,却不见那人有任何动作。

安德烈认出,这人是刚才被强/奸的。浑身是脏泥和血,虽然什么也没穿,但蜷成一团,安德烈没有看出是男是女,他把枪放地上,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那人身上,伏基罗看了他一眼。

安德烈和伏基罗准备去对面的仓库,刚走到门口,就看着对面的仓库门似乎在晃。

伏基罗把枪端起来,又问安德烈:“那门原本是锁的吧?”

“是。”

语毕,门被突然推开,一门大炮赫然亮出,随着一身清脆的“呵哒”声,伏基罗大惊失色,转头喊道:“炮击!跑!”

他和安德烈各向两边跳,其他人则急忙从仓库往外跑。

安德烈跳进一片草里,只听见身后一声剧烈的轰隆,火光紧接着便在身后炸开燃烧,他面前的景物被照耀得分毫毕现,他滚进草丛深处,然后迅速翻起身,摸了摸主要部位没有受伤,就端起枪朝装炮的仓库跑。

那门炮正在转向,转去另一个方向,安德烈猜想他们发现了伏基罗。安德烈藏匿得很好,他逼近到仓库边缘那人还没有发现他。安德烈刚一枪干掉他,就被背后绕过来的人用枪顶在脑后,安德烈一个侧头,子弹从他脸边划过,带出一道血,安德烈转回身一拳打在那人喉咙上,那人立刻无法呼吸,喉头淤血,上不来气,往下坠去,安德烈接过他手里的枪,对准他的眉心,开枪。

剩下的人被赶来的伏基罗解决掉。

这场突击战让安德烈出了名,也让伏基罗身价倍增。

随着声名鹊起,安德烈迈入了春风得意的十七岁。在事业上,是一颗冉冉升起的业界新星,声名远播,日进斗金;在情场上,他十七岁,年轻凌厉,身段潇洒,梳着类似三七分的发型,但长刘海后梳,偶尔凌乱地垂下一丝,像个落魄的贵公子,桃花眼含情脉脉,一张俊脸总带着点笑意看人,但凡能讲调笑的话就绝不正经,身手利落能以一当十,会写情诗、弹钢琴,会画山花秋草和情人,不在乎人也不在乎事,有超越年龄的平和心态,种种因素加成,桃花旺实在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伏基罗多多少少听说过他的事没办法,这种事总是会传出来说是安德烈虽然年轻,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但该发育的地方倒是长势喜人。原话没有这么委婉,其实更难听,怎么样伏基罗也不会把类似于“提枪上马”这样的表述和安德烈联系在一起,他始终认为,安德烈作为一个小孩子,是没有枪的。

但事实上,安德烈确确实实已经长大了。他四处流连,赌得很厉害,夜不归宿,身上总是沾着他人的香水味,他的狗现在也多由伏基罗来照顾。

伏基罗带着狗出去吃了点东西,又喝了顿酒,很晚才回到家,灯也不开,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一部益智竞猜节目,电视机的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脸上,他歪在沙发里打了个酒嗝,狗在他臂弯里打了个喷嚏。

他觉得自己老了。他在夜晚里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通宵做/爱、喝酒、赌牌,他在沙发里窝着看随便什么电视节目,也觉得还不错,他在家里等他儿子,安德烈正值青春,挥霍得不亦乐乎。

他觉得自己老了,像所有年轻时远航的大雁,老来都想归家,他想念一个固定的居所,一个温暖的沙发,一条舒适的毛毯,以及一瓶伏特加。

他八岁的时候,他那个军队服过役的老子把他妈妈打死了,说是“失手”,但他老子动不动就打她,会把她打死也不是件意外的事。他老子躲了几个月,过段时间又回来了,继续吃喝嫖赌抽。

十二岁的时候伏基罗跟着村子里一家叫麦霍罗夫的人去了莫斯科,给自己找个差事养活自己,也差不多是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打架还算有点天赋,那时下等雇佣兵的门槛很低,他跟着去了南非。

他的家在戈梅利附近的一个村庄,那里人丁凋零,偶尔伏基罗做梦会想起家乡结冰的湖面,那开春也难化的山中积雪,在湖面冰下漂浮而过的长鱼,那个掉进湖面的冰坑里淹死的表弟,晚春从海边开来破冰的渔船,前锚咔嚓咔嚓的压冰声,他母亲灰色的眼眸,村口飘扬的、无人问津的脏兮兮的国旗,那个总是坐在村尾田地边的矮小的哑巴老头儿,和一年四季笼罩在人头顶的、浩浩荡荡裹雪夹雨、呼啸的北风。

伏基罗混了很多年,在行当里声名远播。他困倦地缩在沙发上,想起家来。可他没有故乡,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回到故乡杀了他父亲,然后再度远走,家里也没有人等他回去。

不像他,现在躺在这里等他的儿子回家。

门口一阵响动,一阵香水味被送进来,和昨天的前天的都不一样,带点茉莉花香,然后是吹来的口哨小曲,运动鞋踏在地板,声音来到他身后。

安德烈低头看他:“老头儿,狗呢?”

伏基罗抬起头看他,看着儿子的倒脸,盯得怪异的倒脸竟越来越顺眼,突然说:“兰波有首诗,《晚祷》,里面说:我温柔地撒尿,朝着棕色的天空,又高又远,并得到硕大的向日葵的赞同。我在想,我现在不能冲着太阳撒尿了,因为我喝酒喝得哪哪儿都疼。”

安德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然后噗嗤笑出声:“妈的,喝多了吧你。”说着跨过一步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你跟军官夫人看戏看多了,都他妈会念诗了。”

伏基罗裹在毯子里,看着他儿子随着时间逐渐锋利起来的侧脸,像所有这一行的人一样,安德烈变得冷漠、封闭,毫无安全感。

“故乡是个诅咒。”伏基罗说,“人老了就会想回家。”

安德烈不说话了,摸出烟来抽,眼睛看向面前的电视机,但瞳孔失焦,在跑神,好半天没说话,抽掉了半根烟,在电视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的时候,开口问:“你的家在哪儿?你想回俄罗斯吗?”

伏基罗张张嘴,想说他的家乡不在俄罗斯,可话到嘴边却想说点别的。说出来也许很丢人,在这个时候,这么多年下来,他真正觉得是家的地方,是在安德烈身边,他曾千百次抛弃他、逃开安德烈,现在他老了,他在外面越发得无用,他喝酒喝得浑身疼,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居然也没有积蓄,没什么可给安德烈的了。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我的家在这里”。这么多年都没有说过,现在他也说不出来。

这时安德烈开口了。

安德烈耸耸肩:“即便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

说着安德烈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领着狗走了。伏基罗听着声音远去,门关上,香水味逐渐挥发得丝毫不剩,闭上眼睡着了。

***

一个长成了的安德烈,一个从小就不怎么黏人,现在更是随时可以抛下一切的安德烈,招惹来的桃花,正坐在他对面,似怨似恋地问这个不怎么合格的老父亲,安德烈过得怎么样。

伏基罗喝了一口酒,沉默着不说话,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安德烈从小到大的脸,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看了看对面紧张的男人,然后开口:“不管没有谁,他都会过得都很好。”伏基罗笑笑,朝男人举举杯,“这是他最了不起的长处。”

男人反而一脸释怀的表情,苦笑了一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也是。”他喝了这杯酒,又变得惆怅起来,望着远处的人群,眼神迷离,在怀念安德烈,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交错的笑脸和娇声中,托着下巴看过去:“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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