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阿尔塔每年十月到次年一月, 都会迎来漫长的极夜,太阳永远在地平线以下,是看极光的最佳时机。第一张极光照片就出自这里, 但却是个很小众冷清的极光观赏小镇。

  经过8小时的飞行,飞机平稳降落阿尔塔机场,当地气温只有零下十来度, 相比其他观赏城市却已算温暖。

  在下飞机前, 晏遂安在空姐持续一言难尽的眼神中,顺手给施慕程滑雪服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他带着一顶潮牌字母毛线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些,这下成了更名符其实的小弟弟。

  等行李出来的时候, 晏遂安身上不仅挂着随身休旅包, 施慕程的双肩包, 还挂着双肩包的主人。施慕程眼神茫然没聚焦般,有些怔楞的,活脱脱一个没睡醒的软骨头, 懒没了边儿。

  行程是根据晏遂安的要求私人定制的, 有当地的地陪来接, 已经等在接机口处,有些好笑得举着一块接机牌, 写着晏遂安中文名的全拼字母, 还用红笔画了一颗爱心。

  出闸时, 双肩包和休旅包一上一下挂在晏遂安的右肩, 同时右手推握着两个旅行箱,空出的左手揽着他最最贵重的随身行李————看一秒就要一万欧的小画家。

  地陪是个华裔留学生叫康奈尔, 看起来比施慕程大不了几岁, 趁着假期来兼职赚外快, 一副笑咪咪的样子,看着就很老实好说话。但也不排除是晏遂安小费给的特别豪爽的原因。

  晏遂安走到康奈尔跟前的时候,康奈尔差点都不敢认,兼职生涯接到的最豪横的一次定制单,他那非富即贵的客户竟还有如此任劳任怨的一面。

  来接的车并不是什么夸张的休旅车,只是低调的丰田商务车。

  一上车施慕程就旁若无人地靠在晏遂安肩上,司机在后视镜中和康奈尔对视一眼,继而眼神很有默契地转向另一边窗外。

  “让你在飞机上睡一下不睡,快到了又开始犯困,惯的什么臭毛病。”晏遂安埋汰起人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跟饶痒痒似得。

  施慕程眼睛闭着,声音也是懒懒的:“别吵,困。”

  以前还好推脱,说是别人惯的,现在怎么说,再臭的毛病还不是自己惯出来的。还能怎么办,受着呗。

  晏遂安拿他没办法,嘴上说出口的是批评,身体还是很诚实,揽过来,让人窝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服些。

  车窗外是黑夜复黑夜,高大的云衫树影匆匆掠过,心里则是温暖柔软一片。安静一路,到达目的地。

  索瑞斯尼瓦冰酒店,是一家由冰造成的酒店。每年入冬时就开始从冰封的阿尔塔峡湾凿取冰块,整个酒店从酒吧餐厅到30多间客房,都是由冰建成,直至来年春天冰雪消融。

  康奈尔跑前跑后为他们归置行李,办入住手续,一口一个晏哥叫得亲切。

  看着小地陪热情忙碌的背影,施慕程吹了声口哨,玩味道:“哪找的地陪,不错啊。”

  “周正找的,他朋友的学弟,勤工俭学。”晏遂安言简意赅。

  施慕程直言不讳,“我觉得他对你有意思。”是听起来不怎么愉悦的少年音。

  晏遂安曲起手指,在他戴着帽子的头上轻轻一弹,“你这脑袋瓜里到底装的什么,一天到晚胡说八道,能不能给我省点心。去,进房间看看。”

  确实有点小心眼了,施慕程反思一秒,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新奇的环境上。

  睡了一路的他终于精神了,随着说话呵出茫茫雾气,“我还没住过冰酒店呢,以前去芬兰......”像是又扯到什么旧伤口,尾音渐弱,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听的人清楚弦外之音。

  他抱着自己的背包进到房间,室内的家具桌椅,目之所及的一切皆为冰。

  晏遂安跟着走进来,“图个新鲜,住一晚就好,太冷了。”

  其实也还好,室内保持在零下4到8度之间,床上铺着很厚一层毛绒绒的鹿皮床垫,还有密不透风的保温睡袋,睡觉的时候是很暖和的。

  施慕程迫不及待脱了外套,趴到大床上,很舒服地滚了两圈,然后指挥晏遂安把他的Switch拿过来,下午在飞机上打到一半的游戏记录还没破。

  背包放在晏遂安手边的冰桌上,拉链敞开着,晏遂安随手拎起背包,抛向床上。

  白色药瓶应声而落,掉在房间的冰面地板上,滚了几圈滚远了,最后孤零零地停在墙角。

  施慕程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可是已经晚了。

  晏遂安脸瞬间沉了下来,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捡起药瓶捏在手里看,是思诺思,一种安眠药。

  施慕程心跳很快,像个做了天大的错事被家长当场抓获的坏小孩,模样十分慌乱:“我.....我......”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晏遂安在脑中反复搜索着相处的几个月时间里,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施慕程在看的医生一直有保持联系,医生说他情况很好,许久之前已经不需要去了,药也不需要再吃。

  咖啡一天只被允许喝两杯,酒精更在严格的控制范围内,冰箱里是最健康的食物和各种带点甜味的气泡水。他的小朋友肉眼可见的每天都很开心,每晚也都睡得很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不知道。

  深呼吸,晏遂安哑着声音问,嗓音低沉得吓人,“是一直都在吃吗?还是最近?”不管是哪种答案都是同样的令他窒息,也一定是很严重的情况,不然为什么出门旅行还要把药带上。

  施慕程慌张地辩解:“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将晏遂安没顶盖过,世界上最冷的酒店房间都没有办法压住他翻涌的气血。成年人的体面也不过如此,被一小瓶安眠药碾得粉碎。

  脚步踩在冰面上,只有很细微的喀嚓声,他需要整理一下情绪再回来处理。

  这是一个少云的夜晚,零下十几度的寒风冻得人头皮发麻,晏遂安对着墙角点燃一支烟,迫使自己在一根烟的时间里冷静下来。

  怕什么,在吃安眠药又能怎样,睡不着而已,最糟糕不过回去以后,再陪着他看医生好好治疗好好吃药。但晏遂安怕的根本不是这些,近半年的生活画面,走马灯似地在他脑中掠过。

  是施慕程画画时专注认真的样子,是他穿着白衬衫在众人簇拥下自信又恣意的样子,是他粘人撒娇会说别走好疼好困的样子,明明是晒在阳光里都闪闪动人的少年,是跟他手腕上狰狞的旧伤疤像地球上最遥远的两个极端。

  他最怕的是每天对着自己笑的人其实背地里过得很辛苦,而自己却不知道;怕万一哪天他最宝贝的人依然想要放弃想要结束而自己始终被蒙在鼓里,不敢再想下去......

  后背砰得一下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双臂交握在他胸口前。

  晏遂安低头看了一眼,按灭烟蒂,定了定情绪,“怎么外套都不穿。”然后连忙转过身,用外套把人整个包住裹紧。

  施慕程将脸贴在晏遂安温热的胸口,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对不起。”

  晏遂安心疼的无以复加,“为什么道歉?”

  “因为你很生气。”忍了许久的酸涩和委屈在这一刻决堤,施慕程的声音都变得哽咽。

  “该说道歉的应该是我,吓着你了,对不起。”晏遂安低头亲了亲施慕程的发顶,这一刻是彻底理智回归,冷静了下来。

  “我没有吃,别不理我。很久都没吃过了,就是带在身边,我害怕......”

  晏遂安的心像一下被人狠狠箍紧,“害怕什么?”

  施慕程终于实话实说:“我......爸妈出事前本来是要计划来,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出过门......”

  晏遂安心软的一塌糊涂,手掌盖在施慕程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抚着,“是我的错,不应该带你来这里,不然我们换个地方?”

  怀里的人摇摇头,是带着哭腔的声音,连身体都在抽泣着一抖一抖的,“现在我不怕了,我以后都不害怕了,我现在好了,我每天都很开心,睡得也很好。”像在证明什么似的,即使打着哭嗝也说得十分认真。

  “好,我相信你,别哭了。”晏遂安用拇指替他抹掉眼泪,然后像抓住了什么似得,又问:“你是说你一直没有吃药,但是你的药又是哪里来的?据我了解这是处方药,药房随随便便是买不到的。”

  “我偷偷找了别的医生。”

  “原来如此,那你看医生时一定有问诊记录吧?”

  晏遂安突如其来的一板一眼,问得施慕程有些莫名其妙,“当然,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该怎么帮你哥哥了。上次你说得话现在还反悔吗?”

  “不。”是内心笃定又无惧的一声。

  不知何时,夜空不声不响地换上绚丽色彩,跃动在星空之上的绿色,是天空最美丽的裙摆。

  再顶级的全画幅单反,再大光圈的广角镜头,都拍不出它此刻万分之一的美丽,因为它虚无缥缈,转瞬即逝,它不会为任何事物停下哪怕一秒,每一帧画面都在舞动。

  而最美的不是极光,是陪着看极光的人。

  治愈伤口的也不是极光,是爱人的呵护和陪伴。

  酒店会在天气转暖后消融消失,极光每一帧都在变幻,唯有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