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僧一道在荒山中独行, 癞头和尚道:“我瞧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均已分散,如今这个世道她们想来不至陷于尘世种种苦痛。警幻嘱托你我之事已完,不如我们回到离恨天去?”

  跛足道人闻言冷笑道:“完?不到她们死或是神瑛侍者的转世死是不会完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境遇岂是好消解的, 只怕我们还要在此停留。”

  癞头和尚笑道:“这算什么, 有人间帝王相助,她们都是再聪慧不过的人, 怎么会白白放过生还的机会。”

  再如何说曾经都是天仙宝镜的仙女, 便是没了记忆也知晓如何保护自己。

  神瑛侍者思凡下界, 自己要悟情便悟,还非要体会一番由空入色, 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可着实难为坏了警幻仙姑。

  而绛珠仙草自化形后时常饮用灌愁海水, 不落得满腔愁绪就怪了, 误以为要报还水之恩才跟来下界。这才勾出许多风流冤家,陪着他们去了解此案。

  警幻仙姑被逼无奈下只能允了下面的女仙前去, 只是未尝不知她们这一去怕是要折损许多修为, 尤其是需要还泪的绛珠妹子。

  凡间女子多有不幸,无论出身富贵或是寒门, 无论是有德还是有才,无论是否有花容月貌, 最终的结局大多草草收束。纵然有子孙满堂过了一世的, 难道就当真如意了?

  别人的眼里没有她们, 史书的笔下没有她们, 甚至自家的族谱也没有留下太多关于她们曾来过的痕迹。她们就是人世间匆匆的过客, 从来到走,都是不惹人主意的。

  可仙界的女仙,纵然失了记忆也有满身傲骨,如何能经得起人间对她们的摧残?

  再贤德的女子也会败在毫不听劝的丈夫的手下,独守空闺草草一生;再才情满腹的女子也只能含泪焚毁诗稿,以免让自己的闺中拙作流出去给自己蒙羞。

  待到一众女仙魂归仙界后,当真就能忘记人间带给她们的折磨吗?被折磨致死的也是真的死了,泪尽而亡的也是真的亡了,创伤会愈合,却永远不会消失。

  只有彻底避开这样的结局,她们才能安然回到仙界,保住自己的修为。

  事关性命,那些女仙如何会不积极,况且还有警幻仙姑暗中点拨。若真是不肯上进的,一辈子怕是也只能这样了。

  跛足道人听了癞头和尚的话,大笑道:“好,是我不如你看得透。既如此,你我这便回去,静观百年之后。只是我与一人有缘,尚且要去见最后一面,你便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癞头和尚心知他是要去见名满天下的柳安,便也未曾阻拦。只是道:“我曾赠给一小友八个字,现下也当拿回来。倒是那个蠢物,你待如何?”

  跛足道人摇摇头,随口道:“他是为温柔乡而去,便随他吧。经历一番也是他的造化,将来娲皇宫娘娘有用得上的地方也说不准。”

  二人说着便一同向皇城方向出发,他们一个道士一个和尚的组合虽奇怪。但百姓们见多了世面也没有太过惊奇,只是远远打量着。

  此时的皇宫中,大朝殿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庄严肃穆的雅乐响起,柳安一身大红色的亲王服,头戴九旒冕入殿。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到御前时本该行三跪九叩礼,赵钰却下了龙椅一把扶住他的小臂。柳安额前的珠子晃动了下,不好不行礼,便只能退后一步作揖。

  赵钰抬手示意,喜春将先前做好的亲王宝册、宝印呈上,赵钰伸手接过托盘后便递给柳安。

  柳安恭敬抬手接过,一边说着一边躬身以示敬意。这姿态看着有些奇怪,毕竟原版是要跪接的,现在站着接就显得不伦不类。

  “臣柳安,承蒙天恩为亲王,万死不足以谢君恩。愿......”

  柳安躬身作揖,说着长长的谢恩辞,有些口干舌燥时才停下来。赵钰面色柔和的听他说完,携了柳安的手一同上座,让他就坐在自己身旁稍矮小一些的座位上。

  负责制定礼仪的大臣恨不得吐血三升,他熬着夜加班做好的流程,陛下竟然说不干就不干了,哪有这样的!而且皇帝的正经亲兄弟忠顺忠宁亲王还在下边坐着呢,这异姓亲王怎么就上去了。

  众臣见此也不好呵斥阻拦,只好按着先前定好的流程叩见亲王,权当亲王仍旧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上便罢。

  自此之后,柳安乾安王的爵位彻底定下,他也成为整个大乾唯一一个异姓亲王。后世中再有功高卓著者,也只能封为郡王,顶多多赐一些食邑。

  因为谁都知道,名义上是异姓亲王,实则柳安却是大乾的另一个主人。

  只是这太过惊世骇俗,无人敢直言罢了。此事虽不知是否会有后继之人,但却一定没有前人,陛下也算是开了这个先例。

  大典过后便是赐宴,赵钰和柳安光明正大的一同坐在上首,这下却无人再说什么不合规矩。待他们二人酒酣耳热之际,才一同离席。

  坐在下方的薛宝钗有些羡慕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转眼就看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不由皱了皱眉。这个贾宝玉真是不知所谓,明明都拒绝过多次还是不长记性。

  偏偏口口声声说自己一心恋着黛玉,真是令人作呕。

  她见顶头上司陆颐和其丈夫恩爱的坐在一处说话,不欲打搅他们的兴致,便有些厌恶的起身离席。谁知行至水边时,忽而有一癞头和尚出现,笑着对她说道:“昔日我送了你八个字让你錾在金器上,如今事情有变,贫僧可是要收回金器的。”

  薛宝钗冷静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可是这金锁?”说着便将悬在衣内的金锁从金项圈上取下,似笑非笑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癞头和尚乐呵呵道:“不敢,不敢。如此,贫僧去也。”

  待那癞头和尚走了,薛宝钗才恍然回神,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半晌却没想起来,只好作罢。直到发现脖子上轻了许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金锁不见了。

  这金锁是她父亲为她打的,向来是贴身佩戴,如今不见一则不孝,无颜面见父亲,二则于自己名誉有损。虽说她二十二不嫁人已经够叛逆了,但并不希望自己的名声跟某些桃色绯闻沾上边。

  她正低头找着,却忽然见前方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手中拿着一个样式极为眼熟的金锁,不免踟蹰着上前。那人回头,见宝钗脖子上正有个空荡荡的金项圈,便笑道:“这可是姑娘的金锁?”

  宝钗接过一看,的确是自己的没错,只是上面的八个字已然不见。她怔愣片刻,恍惚间心神一松,仿佛再也不用为某物所累。

  不免笑道:“是我的没错,多谢这位公子。”

  那公子眼神却亮亮的看着薛宝钗,有些羞赧道:“小生家住江南,因科举才前来京城。上无父母在堂,家境贫寒,尚未娶...”

  还未等他说完,薛宝钗骤然警醒起来,面带警告道:“本官乃朝廷命官,公子还是注意言行才好。”

  莺儿在后头都看傻了,直到宝钗出言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呵斥道:“非亲非故说这些作甚,还不快些醒酒去。以言语侮辱朝廷命官杖责二十,你若再犯决不轻饶!”

  薛宝钗见那公子讷讷道歉,心中也有些异样,看了眼花容月貌的小公子后便转身离开。意味不明的丢下一句:“本官户部主事,再随意出口冒犯当心本官上奏陛下责罚于你。”

  莺儿最是了解自家姑娘,见此情形也不得不收了尖刺儿,上下打量那年方十八的小公子,有些满意的笑着离开了。倒是那个小公子目光痴痴的看着薛宝钗的背影,打定主意要向她提亲。

  薛宝钗自然不至于对个男子一见钟情,只是他羞怯腼腆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招人疼爱。心念一动方留下自己的官位,整个户部的女主事只有自己一人,他一打听便知是自己。

  只是现下不由后悔,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得轻浮了些。

  而此时,赵钰则是看着柳安与那跛足道人对弈。

  跛足道人方一现身就引起暗中护持的龙威卫的警惕,只是被赵钰阻拦。赵钰曾见过这个跛足道人,这会儿见他忽然出现也不感意外,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道人是为柳安而来。

  可两人也并未说别的话,只是对坐着下棋,赵钰不知原由便也未曾打扰。约莫两刻钟后,那跛足道人见自己下不过柳安便一推棋子,笑道:“贫道输了。”

  柳安收了棋子,反而道:“未曾下到最后一刻,怎能肯定输赢?老道长,您也当耐心些才是。”

  跛足道人冷笑一声,说道:“我原看你有些灵性,才想引你入道,不想也是个贪恋红尘的俗人。”

  柳安眨眨眼,好看的眉眼弯了弯道:“当初已经拒绝过道长,何必又来问。我之一生已然许人,是不会再变了,怕是不能同道长一起侍奉三清。”

  赵钰插口道:“虽说时也、命也,只是我们二人情比金坚,怕是不能让道长如愿了。”

  跛足道人冷眼看着面前极为亲密的两人,意味不明道:“贫道告辞。”说完一转身便不见了。

  这把一旁伺候的龙威卫唬得一愣一愣的,瞪大眼道:“这又是个得道真人不成?”先时出来的观世音就很了不得,没想到陛下还认识得道高人。

  赵钰看了他一眼,告诫道:“出家之人,来此是为对弈,尔等不可声张。下去吧。”

  “是。”

  柳安沉吟片刻,对赵钰道:“我看这道人应当不会再来,此行应当是告别。”

  他们之间好歹也有一面之缘,许是看在这份缘分上才会过来。他倒也没有发现下的那盘棋有什么玄妙,许是随意摆下的?

  赵钰压下心中关于跛足道人的种种猜测,明白只怕是两人明显异常的情感引起他的注意。他当初听甄士隐说这老道和一个和尚曾想要直接抱走英莲,度她出家,是甄士隐执意不肯这才作罢。

  这样一个行事有些极端,又对世间感情抱有极深的不信任感的出家人,他能做出什么事赵钰都不觉得奇怪。

  老道的好了歌太过极端,虽说从有史记载以来大方向的确是这样,因为人性便是如此。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人超脱其本身的劣性,将不可能转化为可能。

  他摇摇头,笑道:“不必管他,我们回寝宫去看看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