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处境很危险。”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卢卡斯接过了乔舒亚的话头, 他举枪站在屏幕前, 似乎在随时提防某些人。

  某些蠢蠢欲动,却现在依然忠心的人。

  “请帮助我们。”

  卢卡斯的视线几乎要透过镜头穿到茫茫星海之中。

  “如果无能为力,至少不要做巴别塔的帮凶。”

  良久, 良久, 良久的沉默。

  年轻人注意到其他人已经抽离了注意力, 她连忙重新喃喃自语,让自己和大环境融为一体。

  只是卢卡斯的那句话却久久在她脑海里环绕。

  滴滴滴。

  她接到通知,星港即将迎接一位前来访谈视察的大人物。

  年轻人是星港的安保人员。

  ——如果无能为力,至少不要做帮凶。

  黎明穿过虫洞, 精神力全开, 朝着最危险的感染源奔去。

  “……我也去吗?”冬阳不太自信。

  那个“主机”所在的地方就像一朵诱捕生物的食人花,时刻散发着诱人且致命的香气, 让冬阳无法抵抗, 却又心生敬畏。

  她在害怕自己也被诱捕,同化。

  “你不去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黎明开玩笑试图活跃气氛, “我可是会死的。我死了可前功尽弃了。”

  “可是我……”

  “我相信我的眼光。你不会的。”黎明信誓旦旦地说。

  冬阳之前对黎明这种蛊惑人心的“诓骗”话术颇有几分微词, 但不得不承认, 在心里发憷的时候, 听到这样的信任还是十分感动的。

  “如果你被感染了——”黎明的笑意有点危险,“还记得我种下楔子时说的话吗?如果必要的时候, 我介意强制执行。”

  强制同化。

  冬阳原本感动的心情被一扫而空。

  原来她说的“相信自己”,是真的相信“自己”。

  “呸!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冬阳咬牙切齿,率先迈了一步。

  黎明露出和善的微笑。

  伊莎贝拉:……

  罗德逃逸的飞行器即将出发。

  调试, 校准,确定目标,自动航行模式开启,点火,倒计时。

  五

  罗德在驾驶舱内的动作一气呵成。

  他打开通道内的监控,发现外面已经围起了层层防御。

  即便有人追过来,也会被拖延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飞行器点火起飞了。

  四

  路伊一刀捅进了阿尔米的胸口,她猛然把刀横向平砍。

  近距离的伤口让一只手直接增殖而出,阿尔米嘴角挂着一丝狞笑,贯穿了路伊的腹部。

  路伊连忙弃长刀后退,却仍然被生化手臂炮轰了大半。

  三

  飞行器开始悬浮在半空中。

  阿尔米的胳膊被路伊用短刀砍下,终于停止了可怖的增殖。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路伊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喉咙一甜,拿胳膊擦干了嘴角的血迹,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一瞬间的模糊。

  她看向安格尔的方向——

  二

  路伊瞳孔微缩,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跑出舱门的时候,她差点被满地的尸体绊倒在地。

  “一。”

  安格尔毒蛇一般的声音从罗德耳边响起:

  “你想不想看个魔术?”

  她“啪”的一下按下紧急停止按钮,看着罗德吃惊的表情,“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不开心?”

  飞行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动力在瞬间消散。

  罗德像是被毒蝎子蛰过一般猛然缩回手,他立即从座位上弹起,往后退了好几步,确认控制仪还在自己口袋里,才找到声音问:“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跟过来的?”安格尔笑嘻嘻地接过他的话,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胳膊上的血迹,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其他士兵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也很不正常,“有拦路的就杀了呗,反正就这样跟过来了。”

  仔细看去,安格尔的身体满是细碎的伤口,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从她的表情上无法判断她是否有骨折之类的内伤。

  罗德直觉不太好,他有种预感,安格尔已经疯了。

  除了他培育出来的活死人,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样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和处境。

  安格尔冲罗德抛了个飞吻:“亲爱的,有礼的绅士可不会做出伤害女士并且强夺财物的事情。”

  罗德皱眉,偷偷展开精神网,一边重新对接这艘飞行器的控制权,一边呼唤那个熟悉的精神体。

  被路伊甩在身后的阿尔米突然微微动了根手指头。

  “那本来就是我的。”罗德在试图拖延时间,“是你们偷走了它,我只不过把它拿回来而已。”

  安格尔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摇晃,姿态风情万种,“东西不就是这样吗?在谁手上,就是谁的。”

  她否认道:“就像你从萨特那里窃取的理想,信念,还有从无数人生命力窃取到的永生力量。”

  罗德耸肩:“你要这么说,我无言以对。”

  和一个被反复无常情绪操控的疯子进行深入交流是一件荒唐且荒谬的事情。

  路伊听见后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

  从音色上判断,她可以肯定这是阿尔米军靴踩出的声音;可是从节奏上来看,她却不太确定这就是阿尔米。

  反而像是一只彻彻底底的狄凡科提。

  她的心里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路伊下意识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抬眼望去,隐约可以看到安格尔的背影。

  一条红色的荆棘从她的背后脚跟悄然蔓延。

  不留行会为无踪客保存一些私人物品。

  显然,这个可粒子化的私人机甲武器是安格尔寄存在不留行的王牌。

  “既然是绅士,那么归还东西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安格尔微微一笑,脚下的荆棘铺天盖地朝罗德刺去!

  刷——

  路伊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察觉到一阵风从身后猛然跃过。

  带着浓烈的腥臭,和令人不安的熟悉与压迫。

  噗嗤一声,彻底活死人化的阿尔米挡在了罗德和安格尔中间。

  噗嗤。

  阿尔米抓住了安格尔的攻击,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飞行器微微摇晃。

  罗德重新掌握了飞行器的控制权,发动机重新开始运作。

  滴答、滴答、滴答。

  攻击被打断,让安格尔心里产生一股强烈的愤怒。

  呼吸之间,安格尔脚下的荆棘就在空中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密密麻麻的像是箭雨,又像是漫天垂下的帷幕。

  精神力散落成丝和雾,笼罩在每一个精确的攻击中。

  藤蔓上细长的刺开始剥落,脱离,在空中变成密密麻麻的针芒,倾斜而注。

  “安格尔!!!”路伊的攻击紧随而至,她不敢动她让她分心,只好提刀杀到近前,“阿尔米交给我,你把东西抢回来!”

  安格尔的目光闪烁,歪着脑袋,笑嘻嘻的回答:“我才不会听你的话。”

  针芒不分敌我的扎在所有人身上:

  阿尔米,罗德,路伊。

  在双方阵营中间筑成一道隔离网。

  安格尔眼底的红艳变得妖冶而狂热。

  血液砸在地上盛开出一朵朵漂亮的花。

  她已经杀红了眼,似乎分不清敌我关系。

  “安格尔!”路伊咬牙,精神网大海一般地将其笼罩。

  之前安格尔被玛塔抓住的那种感觉又涌了上来。

  身为西洛伊斯的她们,共享的似乎不仅仅只有精神,还有精力,意志,以及那虚无缥缈的生命力。

  路伊把安格尔拥在怀里。

  抱紧,又放开。

  她盯着安格尔的眼睛:“阿尔米交给我。”

  阿尔米已经突破那堵封锁网,然后又被一根腾起的藤条扎中肩膀。

  飞行器已经在罗德控制下缓缓升起。

  精神和生命如潮水般反复涤荡。

  路伊觉得自己的精神和体力已然处于崩溃边缘,随时可能被体内循环的病毒所侵蚀殆尽。

  安格尔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她眯着眼睛,突然开口:“你身上有种很独特的味道。”

  那是同类的味道。

  那是比同类更加亲密的,分享一切的味道。

  诱人,甜美,引来绚烂的生命,勾连致命的死亡。

  安格尔把路伊轻轻推开,毫无征兆的开口:“我很喜欢一首诗。我想把它送给你。”

  阿尔米挣脱藤蔓,怒吼一声,朝向路伊和安格尔跳跃而来。

  路伊深呼吸,一把短刀横在空中,撕裂了阿尔米的一只胳膊。

  “什么?”

  枝条跃过阿尔米,它企图分裂出更多的手去拦截藤蔓,但路伊却干脆利落地把所有分裂的预谋扼杀在摇篮里。

  枯枝长出勾刺,成为荆棘。

  它们蔓延到罗德身边,钻进他的口袋,勾出控制仪。

  罗德伸手想把这些该死的荆棘条扯开,但没有任何武力值的他轻而易举地就被其他的藤蔓缠住。

  “你们逃不掉的!外面都是我们的人!”

  罗德无法动弹,只能试图说服她们。

  “军方的援军马上就来。就算你们不留行的人再多,能有几个?只要协律正在进行,你们的人手只会越来越少。就算有雇佣兵又怎么样?能敌得过以百万亿记数的普通公民吗?!”

  安格尔勾起嘴角,咏叹调的声音如期而至:

  “在太空中,没人能听见你的尖叫。”

  “就算你们现在抢到手,外面已经围了我们的人。”罗德大声喝道:“把东西还给我,我说不定还会考虑不杀你们!”

  控制仪被荆棘顺利勾到安格尔手里。

  她掂量着这个白色的球体,轻车熟路地按开了它的开关。

  球体分解,露出中心那枚按钮。

  “你想要干什么?!”罗德的声音开始急了起来,“东西还没研究成功,现在按下去我们都会死。”

  路伊正艰难地牵制着阿尔米,对方抵抗的力气却渐渐虚弱了下去。

  然后就这样倒在地上。

  路伊愕然。

  狄凡科提寿命越来越短,阿尔米本来就是在濒死之际被罗德呼唤到这里,能够燃烧生命坚持这么久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永生的敌人,畏惧,和恐怖所在。

  唯有死亡。

  “我们本来就要死了。”

  路伊静默了一会儿,背退着回到安格尔身边。

  她指着自己正在快速恢复的伤口,问罗德:“你猜我还要多久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十分钟?五分钟?三分钟?”

  安格尔的大拇指悬在按钮上方,看着手里依然拿着短刀和罗德对峙的路伊,嘴角微微勾起,笑得像只惬意的狐狸。

  “决定了?”路伊头也不回,背对着安格尔,只是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黎明已经成功推开了存放“主机”的仓库大门。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静静伫立着白色高塔外形的信号塔,服务器,散发协律的主脑。

  食人花的中心,是白色的圣洁。

  她们被这寂静和肃穆感染,似乎身处天堂。

  “这可真是……壮观呐。”黎明轻轻慨叹道。

  “这么多的东西……破坏了真的挺可惜的。”冬阳深呼吸,忍住砰砰直跳的情绪,问道:“而且这该怎么弄?”

  黎明笑了:“你知道我在13号时,路伊安格尔曾经计划逃跑时想的最终方案是什么吗?”

  “什么?”冬阳下意识地问道。

  “自杀式袭击。”黎明说,“这是我从她们身上学到最后一课。得不到的,就毁掉。”

  “硬件嘛,都是一样的。”黎明捡起地上的一粒小石头,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语气轻松,“物理破坏就是了。”

  说着,她把手中的小石子砸向最近一座白色高塔。

  “决定了。”安格尔的眼底一片赤红。

  宛如盛放的红玫瑰。

  “一起?”

  “一起。”

  安格尔搭上路伊朝后伸出的手,两人紧紧握在一起。

  能够理解疯子的只有疯子。

  极端的理智本身就是一种疯狂。

  在路伊的设想里的确存在着这样一种结局:破坏计划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毁掉计划的人。

  死亡可以不是一个人孤独的谢幕。

  它可以带上很多人一起,变得更有意思。

  路伊看着罗德,沉声说道:“而在黑洞里,没人能看到你的失踪。”

  安格尔毫不犹豫按下了手里的按钮。

  路伊回头,冲她展露了一个的轻微的笑容。

  常年没有什么表情的人此时笑起来带着一股晨光熹微的质感,挠的人心头发痒,在安格尔心里炸开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烟花。

  “我坐在暮色眺望苍茫的时空。”

  以她们二人为核心的地方开始旋转形成了一股庞大而又浩渺的力量。

  “如璀璨星河日以继夜相顾无言的沉默。”

  周围的一切开始向她们两人所处的位置疯狂靠拢,好像临至悬崖的瀑布,一切东西都被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往不知名的深渊里坠落。

  人体,舰队,星球。

  崩毁、坍塌、溃散。

  乃至光线都无法溢出黑洞的旋涡。

  “我的生活在逐渐消失,被无声墨色吞噬殆尽。”

  她们两人站在奇点之中,空间和时间在此处扭曲,开始即是结束,上即下,左即右,前即后,内即外。

  一切的理念在此处化作虚无,一切的野心在此刻凭空消散,一切的疯狂在此间湮灭无踪。

  所有的信息在此处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观星者嘴里的术语:质量,角动量,和电荷。

  湮灭、逃逸、拖拽。

  无序在碰撞中分离而又结合,存在在随机中复生而又灭亡。

  万千宇宙,平行世界,过去未来,于此刻连接,复刻,扭作一团。

  在奇点中央,无序中始终有那么一串粒子保持着癫狂的节奏在混乱中跃动。

  扭曲,排列,聚合。

  像是在跳一曲节奏欢快的踢踏舞,疯狂的踢踏声踏上了浩瀚星空中每一颗星星闪动的韵律。

  传说有的西洛伊斯拥有一种力量,于灰烬中涅槃,永远不惧死亡。

  可凡者不可见,庸者不可得。

  忽然间,于浩瀚寂静中诞生了一抹光。

  就在黎明随机破坏白塔的时候,宇宙中渐渐有人停止了正在祈祷的声音,就连给新生婴儿做弥撒的牧师都静止了动作。

  那一瞬间,宇宙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生命开始喧嚣。

  万千星辰在耳边窃窃私语。

  没人注意到牧师面前的婴儿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琉璃倒映着万千晨星。

  西洛伊斯不绝于宇宙的疯狂密码,就在于把过往的每瞬,留给永恒的时光和爱人。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