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耽美小说>不应有恨【完结番外】>第29章 姑婆屋

  虽说上海的春日,尚带一丝凉意,可这广东的春日,却完全看不出春的特质,四月刚至中旬,便是已如盛夏般燥热而潮湿,周寐坐在老爷车里,身着浅绿色的丝绸旗袍,她的短发刚被修剪过,还是乖巧的放在耳后,她一手拿着松香扇,正有一遭没一遭的扇着面前的空气,石六就坐在前面的副驾,嘴里叼着烟斗,对襟短衫的领口仍是紧紧系着,额上,时不时的落下汗珠。

  他们一路经佛山到顺德,已经走访了十余家缫丝厂,这几年,广东的丝业随着世界战争的爆发,已经逐渐没落了下去,外商对于供应量的需求锐减,只剩不多的丝厂靠此维持生计,还有些厂子,千方百计的拖关系,和军工厂合作,直接出产军服,以此牟利,生逢乱世,本本生意经,愈发的不好做,而周寐此行,刚好便是打着重庆政府的幌子,为了刘湘的军队跑差事,顺路,逛逛这祖国的大好河山。

  行至路半,刚好下起了雨,雨声淹没了车外的喧嚣,周寐习惯性的将车窗留了一道缝隙,她很享受那零星的雨点透过缝隙,像针一样扎在了她面上的感觉,这似乎是她的怪癖之一。而这分凉意虽消退了不少署气,可外面的路况不佳,车正在缓慢的前行,有一下没一下的颠簸着,周寐闭上眼,想通过小憩分散下周身的不适。

  雨落时本是晌午刚过,而当周寐再睁开眼,天色已是黑了下来,车里静悄悄的,她身上,盖着一件熟悉的对襟短衫,向外望去,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灯火和石阶古路,路旁是潺潺水声,相邻的每家院落门口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可以听得到司机黄雀和随行的几人正在和两个看起来很有威严的老者笑着交谈,石六就站在一边吸着烟斗,身上没了短衫,只剩里面简单的长袍,周寐深吸了口气,打开车门,同一时刻,只觉得脑中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涌。

  她歪歪扭扭的走下车,跑到墙根旁,狠狠的吐了出来。

  一旁的石六很快就发现了,他皱皱眉,立刻跟过来,一只手架住周寐,一只手,帮她轻抚着后背,周寐虽然腹中恶心,但她脑子始终清晰,待她缓过来,整个人只是蹲了下去,用双手抱着膝盖,尽全力,调整着自己,试图快些恢复。

  石六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周寐,嘴角浮现了一抹笑意。

  周寐抬头,与他对视,石六虽是帮派中人,样貌却是极斯文的,很难让人想到他的表里不一。

  “六爷见笑”周寐亦是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没人能轻易读懂。

  人在脆弱时,寻求依赖是本能,可是,她真不是对每个人,都能那般放得开。

  “已经到顺德了”石六道“这还不是县城,今夜先落个脚”

  “...”周寐点点头。

  “折腾了一天,早些休息”石六并没再多说,只是快步朝那边的几人走去。

  周寐深吸了口气,她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眯着眼,沿着这汩汩的流水,向这条石板路的尽头走了去。

  这条路的两边,家家灯火通明,时不时院落里传来广东本地方言的欢声笑语。

  实际上她只是想走走,以此来恢复体力,可身在异乡,竟不知是哪般的勇气,让她能一个人,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孤零零的走着。

  石六吸了口烟斗,似乎知道周寐坐了一天车,身子又不适,想一个人走走,他给了黄雀一个眼神,黄雀立刻跟在周寐身后,保持了一段不近也不远的距离。

  走了许久,似是走到了尽头,可远处仍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周寐好奇,便是又走了一段,待她走到那一处似乎有些偏僻的庭院外,抬起头,看到了匾上的三个字:姑婆屋。

  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两个输着长辫子的女人,那两人本是都拿了碗筷在大口吃饭,时不时的说些悄悄话,当看到她时,脸上都变得十分警惕,尤其是旁边那个黑瘦的女人,站了起来,挡在了身后那个娇小的女孩身前,她们都穿着白色的短褂,被汗水浸透,似是劳作了一天,眼睛却明亮有神。

  周寐身后的黄雀见到这情景,立刻三步做两步冲上来,先朝那两个女人点了点头,然后引着周寐向回走“周小姐,这是姑婆屋,不要离这太近”

  周寐一脸茫然“为什么?”

  “这里的女人一辈子不嫁人,个个老死在这,晦气的很”

  周寐斜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她只是回了下头,看见那黑瘦的女人,一手牵着旁边那女孩往姑婆屋里走,一边瞪了自己一眼,随手合上了大门,发出了咯吱的声音。

  “这边的丝厂需要女工,都是姑婆屋里的女人去做的”黄雀是石六多年的随从,走南闯北,似乎很是熟悉这一带的风土人情“姑婆屋的女人厉害的很,男人靠近一步,就要挨骂的,可最后还不是要找婆家买门口,不想当了孤魂野鬼”

  周寐只是听着,并不言语,她跟着黄雀,回了先前那座大户人家,主人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想必是黄雀的老友,挑了最上等的房间给她落脚,石六一行人,正和主人共宴,周寐平日里总是应酬,难得与公事无关,加之身体不适,此番便懒得参与,自己窝在那飘着药香的房间里。

  许是在车上睡多了,此时,她十分精神。

  想起自己的位置,已是国境之南,她不禁有些好笑,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闲暇的一段时日了,可没想到,竟是跟着石六一起晃荡。二人虽是以生意为由一路同行,但很明显,互相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周寐南下,为私也好为公也罢,终究是为了避风头,而石六呢,显然,是为周寐。

  许是还不够了解石六,但不知为何,她发觉,自己虽抗拒景沅,但对石六,却无太大的抵触情绪,不咸不淡,也只是那样而已,可能是因为石六经历丰富,身上有的见识和气度,要比含金钥匙长大的景沅要更老练些。男人,对周寐而言,或许倚靠和庇护,更为重要,这是什么时局她心里清楚,她需要人保护自己,便不会了当的拒绝任何可以为她所利用的人。

  反正,她已然没了真心。

  掏出烟来,燃了吮在唇畔,她不由得,发起了呆,直到夜已渐深,万籁俱寂,她似乎终于等到了某些人,那人轻声敲门,她借着月光,辨别出了何人,起身,打开了房门,那人坦然的走了进来,她,亦是如常的将门合了起来,刚回过身,便被身前的人圈紧了,轻微的酒气和身上的烟草气钻入了她的鼻间。

  “六爷还不休息”周寐殷红的唇瓣似血,被石六箍在怀里,却是从容的很。

  “周小姐打算和我玩到几时”石六亦是不慌不忙,只是闻着怀中女人身上不同于他所尝过的其他女子的味道,悠然说道。

  “我与景少将,有婚约”

  “你与你干爹,不也是不清不楚”

  “是啊,我与好多人,都不清不楚呢”周寐忽而笑出来“那依六爷的脾气,我若真跟了你,岂不是要把我剁成肉泥?”

  “哈哈哈哈”石六朗声笑着,俯身,堵住了周寐的嘴。

  若于普通的女人而言,其实石六的样貌和本事,皆是讨喜的,是可以征服一切他想征服的女人,可周寐,不是普通的女人。

  掠夺般的亲吻,又似是啃咬,面上,脖颈上,皆被侵袭,周寐闭着眼,并不反抗,手亦是像起初般那样垂着,其实她早都做好了准备,只是不知该怎样迎合,闭眼后的思绪,似乎可以给她一片自由的空间,不知为何,或是不自主的,她好像觉得置身在一个虚晃的世界中,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环抱自己的,是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耳根温湿的包裹,似乎来自那泛着胭脂香的樱唇,她不自觉的抖了下,轻喘了一声,而就是这暧昧的声音,让本该激动的石六忽而停下了动作。

  石六大感意外,喘着粗气,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女人“你怎么了?”

  讲真,周寐的心惊,不亚于石六,她面色微红,脑中也是一片空白,似乎也在扪心自问,她怎么了?

  “哈?”石六松开周寐,一脸的幸灾乐祸“周小姐,原来你心里也会有人啊”

  周寐还没反应过来。

  “这样就有意思了”石六的笑,带着深意,也夹带了些寒意,他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味周寐的味道,不过现在,他想要的,已经不是那样单纯。

  两人都是心机似海的人,尤其石六,涉世太过于深,第一眼就知道这种女人天性凉薄,只有目的,没有真心,但这种人往往就是天生有魔力,让人想要拥有。

  可他今天意外发现,她竟然还是有心的,似乎,争抢周寐这种女人的心,比占有她的人,有意思多了。

  她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而一旦年轻,就注定了有些事,还看不透。

  石六没再做任何,只是十分有礼的道了安,合上了房门。而周寐,正愣愣的蹲在床畔,她将头埋在双膝,心中微恼,这种恼,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而心头有些异样,久而,周寐一脸烦躁,她脱下了脚上的绣花鞋,狠狠的向前砸了去...

  她恼了自己一整夜,合不上眼,当天边泛白,彼时极少听到的鸡叫声,彻底把她从思绪中,又拉回了现实,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微肿的双眸,轻叹了声,赶紧拾掇了下自己的妆容和头发,并从随身的行李中,换了套较为明媚的衣服。

  周寐推开房门,适应着这丝和山城不一样的阳光。

  主人家的帮手起的比她早多了,都已三三两两的忙活了起来,不远处的厨房里,飘着家一般的米香,此时的周寐,有些饥肠辘辘,可她没去找吃的,只是在那些人好奇的眼神中,走了出去。

  昨晚天色已暮,没能体会到这里的风情,随意的逛了一会,周寐心情便好了许多,南方的水乡就是如此,家家邻水,十步一桥,古老的围墙上爬满了青苔,藤木攀附着瓦片,映着鸟叫虫鸣,也许这里真的不大,她走着走着,又绕回了昨晚路过的那个姑婆屋。

  姑婆屋前便是台阶,台阶下便是镇里蜿蜒相交的绿水,有几个女人正蹲在水边清洗着自己,她们互相嬉笑,时而追打,其中有两个,好像正是昨夜的那两个女人,此时,那个娇小的女孩散着长发,正在刷牙,而那黑瘦的女人,正屡着她的长发,熟练的帮她编着粗厚的辫子。

  待辫子编好,女孩转过脸,笑的开怀,黑瘦的女人看着她嘴角的泡沫,立刻用脖颈上的毛巾,替她擦拭干净,两人间的举动,如此的自然。

  周寐又出了神,她忽而想起,就在上个月,自己还躺在病床上时,死活都不肯让戏子白碰自己,而那个女人,叮叮咣咣的将盆盆罐罐都拖了进来,俨然将医院当成了家,每个来换药的护士进来都十分无奈,她不但厚着脸皮对劝说视而不见,还不忘了顶着那轻浮的嘴脸调戏护士。终于,戏子白在有一次连哄带骗加唱歌的情况下把周寐弄睡着后,悄悄端来了一盆热水,用香皂,揉的她满头的泡沫,替她挠着头,待周寐惊醒,戏子白嘴里还没完没了的数落她头发都臭了,最后还趁她不备,把她的眉毛也涂白了,还拎了镜子来让她看。

  想起当时镜子里的自己,周寐哑然失笑,她好像忘了,她本不爱笑,也不爱温情。

  她无法忘记,当自己闭着眼时,那双手,在自己头皮间温柔摩搓时,心里那微妙的感觉,热水的雾气,肥皂的香,以及那被晌午阳光晒干的毛巾,似乎都早有预谋,也皆是细节里的帮凶。

  每一个极端的,厌世的,不爱活着的人,往往都更容易感受到生活赋予他们的感觉。她终于明白这一路的别扭和莫名的空落,到底是为何。在她的世界里,人始终可以换成另一个人,可感觉,却也始终无法代替。

  这还真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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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作品,应该是我从一个少年到成年人后文风的一个转变。

  不再纠结,不再犹豫,不再只懂得爱别人,要时刻记得爱自己,而以前,我习惯了描写的渣攻与痴情受,这次,会反其道行之。

  也许我唯一改变不了,应该就是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