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呢!”

  顾望舒被一阵杂音惊醒,猛然从地上翻起。

  可能是昨天确实醉得不轻,这一起头还隐隐作痛,不由眯眼闷哼一声拿手撑了头。

  自己住习惯了,这房里忽然出了声反而吓了一跳,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昨儿是捡了个人回来。

  阿娟才放下汤药,听声立马乖巧跑到面前跪下,还遮不住孩子气的一双上扬凤眼略显彷徨怯生的在他脸上转了几圈才垂下去。

  “主子醒了?怪我手笨,声音大了扰了您……”

  顾望舒眉头紧蹙,看了会儿他那垂得低的颅顶,才奋袂而起,留了句:“别说跪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么不值钱。”

  阿娟明显慌神,仰起脸看着顾望舒起身后高长气阔,坦荡的背影。

  “值钱”这个词在少年心头,只有关系到自己被上家玩腻了,还能不能以好价钱卖到下一处。

  没人把他放成人看,就是个能懂人言会讲人语的畜生,拴上项圈,靠着看人眼色活着。

  久而久之,他便也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便觉得离了人,他活不了的。

  就算是为了活命,也可以放下一切去卑躬屈膝,去臣服,甚至于去雌伏。

  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你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不必唯唯诺诺。

  他做不到的。

  少年虽在犹豫中起了身,却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主子昨天喝得多,我去跟人讨了碗醒酒清神的汤药来,您要是不嫌弃……就先喝……喝了吧。”

  顾望舒叹口气,起身坐到桌前。头疼得厉害,当下还真的需要正需要这汤药。

  “多谢费心。只是你那个主子,不这般称呼我不行吗?”

  阿娟听了这话头埋得更低,不安搅起手指。憋了好久,才怯生生挤出话来。

  “别的……阿娟实在叫不出口……”

  顾望舒寻思着也不能逼得太紧,正如同自己心门锁死,想再打开时需要的那莫大勇气,至今都还是拿不出来,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违心的,将人拒之门外。

  更何况于他这个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半大少年。

  他草草饮了汤药,净了把脸。期间阿娟还正会看眼色,麻利赶在自己出手之前便递上了面巾,又把叠得规整的道袍举在面前。

  这般伺候周到,顾望舒还以为自己是提了个丫鬟回来。

  这两人一个习惯了去伺候别人,一个不习惯被别人照顾。不是阿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帮忙搭手,就是顾望舒不知道到底要不要配合,怎么配合。有人帮提着袍子,他都不知道先该往哪里送哪只手,这一来二往,可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直到最后顾望舒受不住,眼疾手快一把夺过自己靴子跟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躲在一旁,伸手止了以为出了什么事,也惊慌往他这边赶的阿娟道:“我来,我自己来,我会穿!”

  阿娟见他这局促模样,毕竟还是个孩子,竟没忍住笑出声来,一双凤眼眯得可爱。

  “那主子直说就好,叫我到旁边站着就是,跑什么呢。”

  顾望舒一个寒川泠月的冷心冷面人,此刻都有些尴尬得红晕上脸,烦躁得很。

  “你赶紧把临时的衣服换上,我带你出去买件合身的。”

  哪知顾望舒刚推开门,正撞见立在他门前准备敲门的顾长卿。

  顾望舒只觉得晦气,什么出师不利,黄历不顺的,一开门就是这张脸。

  倒是顾长卿个整日端着正道利落之人,眼瞧着从他一向独来独往的师弟房里跟出来了个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裳,媚眼乖巧又漂漂亮亮的男孩儿,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期期艾艾,连退几步,一阵惊慌后愤然举起手指在顾望舒鼻子上,磕绊着连话都说不顺!

  “你……你这是,他这……你……你这修道之人,成何体统!”

  顾望舒缩了脖子,偏头躲开他师哥那快要捅瞎眼的手指。没睡足的人疲倦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应道:“又怎么了,什么事碍了您眼,大清早就来这般指责我。”

  他哪知自己这副疲倦模样在顾长卿眼中全变了味了?

  “顾望舒……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你哪来的胆子还跟我这般理直气壮,你看我不替师父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孽徒!”

  说罢拎起拳头便冲顾望舒面门而去!这一扬手倒是给顾望舒吓醒,出其不意差点没躲过去不说,也给旁边呆着的阿娟吓得惊叫一声缩到顾望舒后边!

  “顾长卿你该不会一大早就犯疯病?”

  顾长卿全然不理,顺势直接按住顾望舒手臂给他反手狠压下去,不顾这人疼得又骂又喊,大声命令阿娟道:“你小子给我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伤风败俗的营生!还有你啊顾望舒,我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癖好!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好让你涨涨教训!”

  顾望舒咬着牙强忍快被他卸了胳膊的痛,听完这话猛然愣住。

  一旁阿娟惊叫中不知所措的吓坐在地,往回毫无意义扯着顾望舒另一只胳膊,这孩子惊慌中一头雾水的,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自己得帮自己主子,却既没力气又没那胆量。

  “顾长卿你他娘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顾望舒气绝之下怒喊出声!

  “这是我昨日巡夜救下的孩子!你把人当成什么了!疯狗吗你!”

  “啊?”

  “你给我撒手!撒开!你们俩都给我放手!”

  顾长卿慌道:“不是……那这……”

  顾望舒怒气冲天,“什么这这那那,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恶俗不堪,才能叫你想到那儿去!”

  顾长卿慌张中直接松了手,顾望舒挣的力气大,差点摔仰回去压在阿娟身上,幸亏自己习武之人下半身定力好……

  “有事说事!找我来做甚!”

  顾长卿目光凌乱在两人之间兜了几圈,无论再怎么看,都还像是……

  只是冷静下来想想,不可能,的确不可能……他师弟一个对男人深恶痛绝的家伙,怎么可能……

  于是尴尬清清嗓子,顾做镇定正色道:“有个人,我觉得你也应该见见。”

  顾长卿轻叹应道:“金川一带似有大妖作乱,我们这儿有唯一能提前察觉大妖气息的人,需要一同商议对策。顺便,你也好见见她。”

  “谁啊。”顾望舒随口一问。“我今日还要带这孩子去上集购置些用物,眼下还为他寻不到合适去处之前,只能由我带着安心。”

  “依明巫女。”

  【“——阿娘!”

  “……郎君?】”

  忽地自太阳穴袭来一阵要命刺痛。

  事至如今,见她?怎么见?

  这女人每一道妖术,每一分气息,都是他的。

  扪心自问,一个无论如何也忘不干脆的人。

  顾长卿似有看得出顾望舒神色中的难堪,道:“不想见就算了,我们二人也不是不能商讨,有事再通知你。”

  “阿娟,你先进去。事出紧急,集市改日再带你出去。”顾望舒在沉默后,缓声道来。

  “不是说大妖滋事关人间生死,岂能因个人缘由袖手旁观。走吧。”

  -

  夏日渐涨的蝉鸣缭绕云间,宣告着一场燥闷烦意的暑夏即将到来。

  无论心愿与否,该来的总还会来,要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

  顾望舒站在不远处看着顾长卿开门进到屋内,招呼上屋内候着的人出来。

  顾长卿总习惯在屋里燃上檀香,静心养性,行气中温,利于修行。久而久之便不是开窗换气散得尽的。他既然要叫顾望舒一同议事,便不能再叫这视檀香洪水猛兽的人进来自己房里,只能抱歉携客出来,到廊亭处一叙。

  顾望舒看着那位红衣公子与顾长卿客气作着揖出来,一头马尾束得精神,忽而转向自己这边遥遥的欠身一笑。

  发着呆中赶忙也生硬陪上一笑。

  “据金川一带的线人来报,那大妖相貌俊朗凌厉,白发身着黑色羽衣,以朱红半面具遮脸示人。”顾长卿将封书信铺在桌上,以手扶下巴说道:

  “但又好像没做什么屠城大恶,只一路稍有不顺心便会草芥人命,着实是个傲慢无礼,视人命为鸿毛的妖物,而依目睹其出没地点来看,从西域到至松州,再茂州,一路向南似有目的,只怕是……正奔益州而来。”

  依明思量片刻,应答道:“着黑羽衣应为禽鸟妖种,妖王九子中黑羽黑鸛已死,唯剩鸟妖只属之前在下有提起过的钦原大人……只不过钦原大人从不会独行,事事皆与土蝼大人一道,又传其为童女人形,便也并不会是她”

  顾长卿道:“所以依您的意思,那妖不过只是寻常大妖,并非九子之一了?”

  “即便如此,那也是大妖,不可掉以轻心。”依明道。

  总镇府内绿植不多,廊亭旁只有株叶密的梅树,正爬着只蝉鸣得唤,直叫人心烦意乱。

  顾望舒斜倚在两人对角处,沉默间不由看向依明。

  巫女此刻虽穿得一身男装,未同寻常女子般施着粉黛,看上去年纪上也三十有余,却依旧是一副仪态不凡的大方典雅。乌黑秀发拢成马尾,由个嵌了玉的银管束着,五官带着西域特色的分明浓烈,一双明眸大而阔长,认真思虑时的眼波流转间全如美玉流云,鼻尖挺而小巧,如樱珠般红润双唇微启。

  一颦一笑都是仪态大方。

  还有即便是宽松男装,也在蹀躞下束起个盈握曼妙腰肢,和隐隐可见的窈窕身材。

  若是换上一身女装,若她还只是十几岁的花季时分……

  那一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无人不会为之动容吧。

  哪像自己。

  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说,脾气还坏得很。成天对他是又打又骂,又总是冷落无视的,哪里比得上……

  “师弟,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那妖是脑子坏了还是真就只是寻个乐子,否则怎会不顾这般美人妻子,偏要赖在自己身边。

  “顾望舒!问你话呢,走什么神?”

  “嗯?”顾望舒抖一个激灵,才将刚刚散出去的魂儿收了回来,却着实没注意他们刚刚说了些什么,只好悻悻尬笑道:“不好意思……”

  顾长卿无奈压着怒气重复道:“我是问你,提前去与这大妖一会,无论是逼退或是制服的,只是这样对我们来说可能会是场恶战;还是说且先观察其目的,但如此一来,若他真是想要这益州城百姓性命,那便容易落得我们个措手不及!”

  “我……怎样都好。”顾望舒当下着实无心思虑,仅抱臂又向后舒服靠了靠。“无论哪样,叫我出手,我出便是了。”

  “真不知道喊你来有个什么鸟用,废物一个!一点也不担事!”顾长卿气不过他这幅悠哉模样,起身骂道。

  依明见状略有慌张的也跟着起来圆道:“道长,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位师兄也是除了巨邪的魁首,怎能说废物呢……”

  “得了。他一直这么骂我,早习惯了,不必见怪。”顾望舒叹气道:“反正商议此等大事时走神也是我不对,当骂。不过若也没别的事的话,小道可否先行告退啊?没睡好,身子疲倦。”

  他哪里是身子疲倦,他现在就是身心俱疲,每日强撑罢了。

  “道兄,等等!”

  顾望舒才迈出两步,便听得依明在身后唤他。

  “不知……可否与我单独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