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正襟坐在木椅上,目光偏侧向着倚放在一旁的伞。

  他深知此刻对面有人,对视而谈才是礼,怎奈迟迟扭不过目光,只好盯着伞柄全然放空。

  在良久到喉咙都有些干涩的沉声后,他听到对面人先开了口。

  “久仰道兄寒川泠月大名,今日得一见实乃荣幸。”

  “嗯……”

  顾望舒无心应着,眼中伞柄已然散了影,融进这树影中,失了焦点。

  依明轻声笑笑,单手撑脸,伏在桌上端详起他。“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大人甘心堵上珍重了千年的性命,放下尊严情愿混迹人间,也要陪着的。”

  顾望舒闻声瞳仁一颤,心头猛地缩紧。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她真的提起他,胃里还是一阵翻江倒海似的不适。

  “姑娘莫要拿我说笑了……”顾望舒苦笑道。

  “何谓说笑呢。”依明再凑近几分,一双秀目闪闪凝视着他,看得顾望舒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愈发紧绷。

  “大人数月前曾主动找到过我一次,交谈间,他说是这人间有了留他的理由。他本为妖,生性薄凉,厌弃人间世事,不争,不抢,随遇,随安。可怎奈这天命难违,不想让他安生,偏叫他遇上一个人,竟让他为了与他一同看着人间风雪云雨,萌生想活下去的欲念。”

  依明低眉浅笑,道:“那个理由,那个人,便是先生您。”

  声声入耳,却如刀刀利刃,割得他凌迟般生不如死,呼吸困难。

  到最后,只能道出一句,

  “对不住……”

  他回神,眼眉低垂蹙紧,强压繁复得几乎压垮心智的情绪,捏死袖口。

  “我不知道他有家室的,他对我定不是诚心实意,只是……只是偶然相遇,只是见我这人性子奇怪,戏弄起来有意思罢了……是了,定是这样的!姑娘,我没有丝毫扰您家事的意图,我是真的不知道,对不住,我……”

  顾望舒越说越急,越解释越慌,直到桌下攥紧的手不受控的抖个不停,心头颤得发酸。

  他即便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却还觉得一切错在自己,是自己眼睛不好看不透人,才闹出这等荒谬之事,去和一个……有了家室的妖做那等事。

  那妖竟还狠心与自己妻子讲出这等话,他……!

  是我做事天理难容,是我万死难辞,一切罪责……难逃其咎的。

  依明在见了他这出乎意料的反应,短暂迷茫后,脸色陡然诧愕,失声惊道:“道兄怕是误会了什么?!”

  我能误会什么?此间还能有比我更清醒的人吗!正妻都找上门来冷嘲热讽了,还能叫我怎样?

  怎说也是个有血有肉,生来桀骜不驯生性要强的男人,到底要自己妥协到何处去?明明……明明自己才是最难受,最无辜的那个!

  顾望舒难堪至极,以至于哑然失笑,道:“我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我现在就是那个天大的笑话!姑娘若是真那般恨我,那便随您讥讽好了!”

  依明被他如此过激反应惊得目瞪口呆,才是恍然大悟,焦急中起身行至顾望舒身侧半跪握上人手,解释道:“道兄,我与妖神大人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啊!您怕是真的误会!”

  顾望舒一愣。

  “十余年前,我所在生长的村落遭百年难遇水灾,老人们说是因为雪山上妖神燥乱不满,以我红妆披盖献予妖神,祈求消灾解难!往好说是献了新娘,其实只是当作被食物,猎物献出去罢了,所有人都以为我定会丧命于万里雪障之内,或是为野兽妖神所食,可妖神大人却慈悲留了我一条命!与我而言,形式上确实是出嫁过,也便从此为其妻称;可是于妖神大人,我不过是个可怜贱命,强行被人塞过去的祭品罢了!怎能……怎能谈及夫妻情爱恩义,又与道兄并提呢?”

  耳边虫鸣聒噪,一声更比一声高亢,一声又比一声,如潮水泼泻,盖面而来。

  “顾道兄,您不如叫妖神大人亲自出来说明啊,他对您的一片心意,又岂是我三言两语道得明!”

  “他现下不在你那吗?”顾望舒跟受了一道晴天霹雳似的透凉,自脚跟一路顺脊椎击中脑髓,惊声道!

  -

  阿娟还在屋里闲来无事擦拭着橱柜小屋,忽然听得一阵叮当乱响,门被“咣”一声直直撞开,都来不及惊吓叫喊,就看见顾望舒踉跄着扶墙跌了进来!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

  “水……”顾望舒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来,痛苦不堪道。

  “什……什么?”

  “水!我说水!”

  “哦哦哦好,我这就给您倒,这就……”

  阿娟才拿过水壶,都没等他往杯中倒的功夫,就被顾望舒一把夺下来,连灌几口后劈头盖脸全倒在自己头上!

  水壶被失力掉在地上,随一声陶瓷脆裂声后,碎成无数瓷片。

  阿娟大惊失色的看着顾望舒在面前把自己逐渐拢成个团,死死捂住脑袋按在膝间,疼痛难忍一般死咬起嘴唇浑身发抖,挤出比瓷片还细碎的自言自语来。

  “头疼……头好疼……”

  “怎么可能……”

  ——“道兄!不是的!他为大妖之身,却又妖力受阻……人间术士想除他性命,妖界无一不想趁机杀了他夺那白来的千年修为!他无处可去的,他只要留在这人间一日,再没了您的庇护,便有千千万万的东西想要了他的命啊!”

  ——“怎么可能,他又不傻的,也不弱。更何况是他自己要走……定是想好了去处!”

  ——“道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大妖下山离了自己那片土地,便是条不归路啊!满目凶险,现下又是即迎暑夏时节,他一个雪山生的妖,很难活下去的!您赶他走,是在要了他的命!”

  “怎么可能……又不是我的错,明明,明明是他……”

  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在阿娟惊恐的凤眸倒影中,少年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在眼前撑起道水波盈盈的结界,将自己包裹其中。

  像颗无声无息的卵。

  ***

  红日再次升起的时候,天地间本模糊不清的界线被切割开来,游目间满城到处是金黄的一片,被鎏了层金的益州城带着自负般傲气城门大开,迎着全胜而归的兵士。

  提前归程的冯汉广立在城门上,看自己的兵昂首挺胸鱼贯而入,益字大旗招展。觑目间仿佛看得见十几年前娘亲抱着自己,也是站在这个位置,这座城墙上,看着父亲胯/下一匹披甲高头大马趾高气昂,盔甲上红缨挺立,携一身不可一世的骄傲霸气,攻破蛮族三十二城,守卫边疆开疆扩土,护国军大旗不倒。

  两路民众欢呼呐喊声此起彼伏源源不断,他手中捏着那块纹着狼首的冯字令牌,目光落向车马队最后两排由百号人窜成一串的俘虏队伍。

  一个个丢盔弃甲披头散发,甚至不乏光着脚走了百里路的俘虏,无不是筋疲力竭摇摇欲坠,眼神含恨。在这场盛事中,唯有他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冯汉广瞳色一浊,回身喊道:“猴子呢?猴子回来了吗!叫他来见我!”

  来人是个极不起眼,皮肤黝黑又瘦又小的男人。这人穿了身紧绷黑衣,露出截手腕却全是精健肌肉,正是他父亲当年培养出的密探之一,侯显。

  三年前的惨案被牵连人数众多,到最后能安然无事活下来的也必定经历生死,要有过人洞察力才是。

  侯显一声不吭停在冯汉广身后,普普通通一个人,就算是站在城门之上也与那身后兵士,楼阁土台融成一体。

  “猴子,你还记得当年插给姚十三的暗卫吗。”冯汉广立长刀在地,手撑着刀柄,目似剑光看着脚下鱼贯而入的兵。他没回头,只是背对着侯显说道。

  “这……”侯显犹豫,他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人好像是自己随手从俘军里挑的个看似身强力壮的,反正也是当盾使,现今哪还记得起名字容貌。

  “你寻个机会,偷偷看着他。顺便也去查查赵文礼锁过人的地方,哪怕是适当跟着点十三的路子,我都允。”冯汉广磨搓着手里刀柄,低声道。“行事小心些,你知道十三眼尖,什么都逃不过他掌控。”

  “是。”

  侯显颔首,很快消失在城楼阴影下。

  密探领命是不可问主子缘由的。兵刃工具只需嗜血,主子挥手到哪,他就砍在哪。

  城楼下行过的俘兵群中,忽有一人抬头对上冯汉广。那人一双怠倦熬红的眼中,全是灼灼业火,狠意疯起,连冯汉广都出其不备的心头一颤。

  “血海深仇!我族就算是全军覆灭于此,也定要再斩你益州军一颗人头!”

  那日夺城之战,是前所未有的艰辛鏖战。蛮人的兵都像是一个个嗜血狂兽,带着猩红的目,屠尽边境无辜村民后,用一层层人肉铸成铁墙,全是豁出性命不要的气势,刀断了用匕,匕没了是空手拳脚,即便是砍断双臂也要用一口钢牙去敲碎士兵铁甲。蛮人的军毫无章法战术而言,只是无尽潮水一般带着赴死的决意拼杀,像是无数恶鬼,伸出浸满鲜血的双手将人一个接一个的拉入地狱。

  连身经百战的小将都为之一慑。

  哪怕自己一刀挥下头领首级,群龙无首的蛮兵依旧没停下手中刀剑厮杀,悲嚎声遍野,杀得是个血流成河。

  “血海深仇……何来血海深仇……”冯汉广暗念出声。

  “随便带几十个战俘到地牢!我有话要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