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17.破城
    第十七章破城

    翌日,陆渊果然亲自搦战。他身材高大而圆润,整个躯干像个大皮球戳在了两根细棍子上,脸上横肉丛生,两撇胡子贴在嘴唇上,相比将军,更像个长在富贵乡里的土财主。

    他骑在一匹健硕的白马上,仰头看着城楼上的赵衡,一张口倒是中气十足,说:“陛下,你还年轻,不要听信那些奸佞的谗言,裴青手里拿着虎符,他还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您想想,他在这儿,朝廷里哪个人听您的话?您打开城门放我进去,我替你除了他。”

    赵衡站在城门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道:“陆将军,第一次见面,不想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陆渊道:“臣戍守边疆,还没来得及恭喜陛下登基。”

    赵衡一挑眉,道:“恭喜就不必了,朕登基,是因为朕的皇兄驾崩了,长安城半年里死了两个皇帝,没什么好恭喜的。倒是有的人,趁乱作恶,以为死了两任皇帝,自己手下有几个兵,便忘了身为臣子的本分!以为自己披上龙袍也能号令诸侯了!陆将军,您说是也不是?”他最后几个字是咬着牙笑着说出来的,远远地看着城下的陆渊,却像是跟他面对面,声音不高,眼睛却亮的吓人。

    陆渊的嘴唇嗫嚅半晌,尴尬笑道:“陛下说哪里话?确实有人要犯上作乱,那人在京城里呢,陛下您打开城门,叫臣帮您擒了他。”

    “朕的朝廷里没有奸佞,你的身边有没有就说不定了。陆将军,如今朕只劝你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切都还来得及,朕只需你戍守边关,不需你不得调令私自携军进京勤王!”

    陆渊半晌找不到话来回,赵衡看他的样子,放缓了语气道:“陆将军自父皇一代就戍守边关,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如今无令私自调兵,论罪当斩!但,朕念你多年来劳苦功高,又受奸人谗言蛊惑,并非自愿。今特令你带兵重回西北,一切罪责朕不再追究!”

    陆渊的白马在地上轻巧地踱步,城楼上的人们屏住了呼吸,赵衡看着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陛下。”那人在陆渊的边上,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脸上戴着黑色的面纱,此刻摘了下来,露出自颧骨到下颌的一条新疤,那双凤眼看着城楼上,嘴角微微翘起来,带着久居高位的泰然与不屑,慢悠悠地说:“陛下,您自登基便被裴青蛊惑,这是我亲眼见证的,我知您现在身不由己,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立刻进城来救您脱苦海。”

    “宋翊!”赵衡怒瞪着他,质问道:“我叫你北上宣旨,你把旨宣到哪儿去了?!”

    宋翊面色不改,笑着说:“陛下,您明明是叫我向陆将军求救去了啊。”

    他说着,旁边的陆渊一挥手,道:“攻城!”

    十几个兵操纵着两辆冲车朝着城门撞去,另有不计其数的士兵在城墙边上搭建云梯攻城,他们源源不断地自下而上攀爬,投石车举着几十斤的石块朝城楼上狠狠地掷过去……

    裴青身着铁甲,在城墙上命令道:“放箭!火攻!投石!”

    不计其数的石块从城楼上抛下去,狠狠地将攀上云梯的士兵砸下去,哀嚎声此起彼伏,淬火的利箭由城楼上雨丝一样撒下去,火红的箭矢在长安城的空中织成一张灼热的网……

    李丞相捉住赵衡的手腕,道:“陛下,请回宫去!”

    “我得在这里坐镇!”

    “您在这里只会添乱!刀剑无眼!您在,即便城破了,这国还是个国!您不在,这城破了,就只剩下一个破城了!城里的老百姓们怎么办?!”

    赵衡被李乐强拽着下了城楼,回宫的车马在城楼下候着,他刚坐上去,便听到人来报:“大帅!南门亦开始攻城了!”

    裴青面色不乱道:“按原计划!”

    赵衡坐在马车里,冲赶车的车夫道:“去南门!”

    “陛下!”

    “此刻军心不能动摇!南门都是新收的民兵,才训练几天,如果没人镇着,顶不了一时三刻就破了!”赵衡向车夫道:“快!”

    “臣替您去!”

    赵衡握了握李乐枯瘦的手腕,说:“李相,朕是真龙天子,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陛下!”

    赵衡的马车一路南行,朝着长安城的南门疾驰而去。

    南门驻守的官兵果然出现颓势,已经有敌军爬上城楼,赵衡随手从近旁士兵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抬手扎进了那敌兵的喉咙,拔出箭羽时带出一股温热的鲜血,喷了赵衡满脸,他来不及害怕,就神色肃穆地朝正在奋力抗敌的众将士高喊:“城在我在!”

    有了皇帝的身先士卒,众人一下子士气高涨,“城在我在”的声音在南城门久久回荡。

    赵衡一身是血,抹了把脸,看见李乐正在旁边满脸悲痛地看着他。

    “李相先回宫去吧。”

    李乐说:“陛下都不怕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

    “您不怕,我怕。”赵衡脸上溅满了血,笑起来的样子却带着少年人的纯真,他肩上扛着长安城三万多百姓的性命,笑道:“李相,您回宫去,若我不成了,您替我投降,叫他们善待城中百姓。”

    “陛下!”李乐老眼里似乎含了泪花,道:“您何必呢?五千人对三万,如今投降还来得及啊!”

    “李相,我一个皇帝,如今投降不是叫人朝脸上扇耳光吗?”他满脸是血的玩笑着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万一呢?不是说苍天有眼吗?朕是真龙天子,咱们占着公义呢。”

    李乐劝他不动,听见身后有士兵来报:“陛下!东边也开始攻城了!”

    “他攻他的!我就看他什么时候把我打死!”

    这一战,竟然真的叫赵衡他们抵挡住了,陆渊的武器和士兵都损失不少。

    众人回宫商议接下来的应敌对策,颜言说:“咱们人数虽少,但折损不多,还能抵挡!陛下真龙天子,果真带着气运呢!”

    赵衡说:“叫城里的大夫在城楼下扎营,集中救治伤员。”他已经洗了脸上的血,换下了身上的血衣,经了这浴血一战,整个人像是更迅速地成长了起来,他看着屋里的人道:“接下来才是恶战……”

    裴青说:“陆渊人称笑面虎,一贯阴险狡诈,此时虽是暂时休战,却要防着他夜袭。”

    “咱们兵少,四面平分兵力显然不现实。”

    裴青道:“我在北面,带八百……”

    他话音刚落,便有士兵来报:“陛下!他们又开始攻城了!”

    “哪一面?”

    “……四面。”

    众人未来得及反应,城中将士刚刚经过一场恶战,都人疲马倦,尚未修整过来,陆渊四面夹击势如破竹,竟一举攻进了城。

    他与宋翊一起,骑着马直奔皇宫而来,到宫门口,两人身后跟随的一万多士兵将整条街站的满满当当。

    宋翊在宫门下扬声道:“陛下,您是叫我们继续攻城?还是就此迎我们进城?”

    城内目之所及,皆是未来得及安置的己方士兵,有的瘸着腿,有着断了胳膊,还有的昏迷不醒,陆渊手下的兵看见顺眼的就抢,无论是闭门谢客的茶楼饭馆,还是门扉残破的普通人家……

    赵衡站在皇宫的门楼上,看着城中的一切,沉默了一会儿说:“朕迎你们进城。”

    “陛下,臣还有个条件。”

    李乐道:“宋子飞,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翊并不搭理他,而是笑着看了站在一旁的裴青一眼,道:“裴青乱臣贼子,该挂人头于城楼示众!以儆效尤!”

    赵衡脸上紧绷着,半晌道:“你不如把朕的人头也挂在城楼上,以昭告天下忤逆你宋翊的下场!”

    宋翊笑道:“臣不敢。谁是乱臣贼子谁才要被砍头,陛下是臣的君主,臣一片丹心。”他抬手用马鞭指着身后的士兵们,又左右看了看街边的商铺,说:“陛下,我身后这群弟兄已经长途奔波累了多日,正是需要补给的时候,您说,您是要活的长安,还是要死的长安?”

    赵衡看着门楼下的宋翊,半晌道:“朕继位多日无才无德,陆将军骁勇善战仁厚爱民,朕禅位于陆将军,可好?”

    陆渊抬手抹了抹嘴唇上的两片小胡子,看着赵衡没有说话。

    宋翊向后面抬了一下手,其中一个骑马的士兵立刻调转马头狂奔,途中随手抓了一个正在观望的金吾卫二营里的民兵,用马鞭卷上他的脖子,像拖着一条死狗,在街上卷起一阵尘土,待回到宋翊面前,马匹陡然被勒住,两条前腿抬起,发出一阵长嘶。那抓人的士兵问:“将军。”

    宋翊抬手,笑着用手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

    被拖了半条街的民兵已经进气多出气少,脖子上勒出一条深陷的红痕,那刽子手就沿着那条痕迹砍下去……

    三月的长安是红色的,娇的花,艳的血。

    裴青握刀的手紧了一下。

    宋翊问:“裴将军,您的军营里还有多少乱党?”

    裴青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上前一步,向赵衡跪地拱手道:“陛下,今日必得有一人死了。末将一生所愿保家卫国,如今为民而死,死得其所。”

    “裴将军!”

    裴青说完,没有再看谁,后退一步,挥刀自戕。

    赵衡目眦欲裂,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裴青的脖子里溅出来,似乎有一滴血溅进他眼睛里,长安的三月,是红色的。

    城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是刀刃没入肉体的声音,宋翊脸上的笑容凝固着,看向近旁举刀的陆渊,他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刀从他的后腰没入,刀刃从前腹出来,没过多久,血红色像花朵一样在他的衣服上晕开,慢慢地沾湿了整个人。他从马上坠下,落地时还捂着伤口的边缘,表情痛苦,大概是很疼……

    陆渊高声道:“启禀陛下,京中乱臣贼子已诛戮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