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16.搦战
    第十六章搦战

    瓶子里的海棠花已经有了颓相,赵衡伸手把它从厚重的硬陶花瓶里取出来,端详了一会儿,放到了几案上。

    颜理听见他的问题倒没有犹豫,直言道:“国库里的钱粮只够长安城的百姓吃两个月,得看裴小将军手下的人数,若是速战速决,倒也还能勉强支撑。”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有多少钱都不算少,一切尚可等待筹措;可在南方暴动战乱频仍的现在,这钱便只是杯水车薪。

    赵衡没问钱都去哪儿了,他想了一会儿,说:“有什么办法能弄到钱?”

    “慢一点的方法,像以前一样等税收;快一点的方法,捉几个贪官污吏抄家。”颜理大概早就因为国库的事焦头烂额了,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李乐摇头道:“现在不是清洗的时候。”

    裴毓还年轻,是个鲁莽的,早看不惯李丞相和稀泥的样子,讥讽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清洗的好时候?在贪官看来,什么时候都不好!”

    “裴毓!”裴青呵斥了他一声:“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裴毓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眼神看向别处,满脸的不服气,倒是没再开口。

    赵衡见裴青已经训斥了他,便没再说他什么,而是附和李乐道:“宋翊刚走,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朝廷里不能再闹出乱子搞得人人自危。否则等陆渊到了城门口,还没等他敲门,朝廷大员们怕就大开城门夹道欢迎了。”

    “那宋翊的府邸呢?”颜言说,“我听说他在宫外还有好几处宅院,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

    赵衡没说话,看了屋里的其他人一眼。

    裴青道:“我已经派人跟着宋翊上路了。”

    赵衡没点头也没摇头,半晌说:“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粮饷问题不能光靠抄家解决,就算抄,也得师出有名,抄贪官的家,得是大局已定的时候才能干的。他脑袋里有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脑海里瞬间闪过惠帝陵寝华丽的宫殿,抄大臣的家不行,还不能抄皇帝自己的家底吗?只是这念头只在他的脑袋里转了一圈,待看到屋子里坐着的几位,就没说出口。

    今天天阴,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昏暗,几个人的脸色都没有舒展的。

    粮草的事短时间内没办法解决,裴青绕过它提起了另一个话题道:“大行皇帝出殡的事不能再拖。”

    赵衡这几日战战兢兢地演戏,倒是险些忙忘了亲哥哥马上要出殡的事,点了点头道:“是不能再拖了,明日……”

    他还没说完,裴青便道:“特殊时期,陛下就不要出京城了,不如另派人去送灵。”

    赵衡愣住,他还以为裴青因为赵羿的死对他有所顾忌,原打算不论如何,都要亲自给赵羿送灵。“将军觉得派谁合适?”

    “我去吧。”说话的是裴毓,他跟赵羿从小一起长大,很有感情,身为表弟,此事由他来办,身份上也更合适。

    此行短则□□日,长则十来天,裴青是不能出京的,他得跟着赵衡镇在长安城里,否则万一西北的军队提前到了,这城里便真的连个招架的人也没有了。

    赵衡点点头,说:“丰圃确是个合适的人选。”

    “请陛下恩准臣一道前往。”李越对赵羿的死一直身怀歉疚,赵衡便准了。

    待几人都退下,赵衡单单留下裴青,道:“粮草是个大问题。”

    裴青脸上的刀疤含着以往战场上的狠厉,他问:“陛下有办法了?”

    “父皇的陵寝里,有不少奇珍异宝的陪葬品……”他话没说完。

    裴青已经懂了,大概是在思考,好一会儿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对陛下的名声不好。”

    赵衡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明目张胆的,我也不敢。”

    裴青抬起头来看他,两人视线对上,过了一会儿,裴青笑了,笑得那条像蜈蚣似的疤痕都抖动起来。“陛下,不单是宋翊看轻了你,连我也没想到,您能有这样不拘小节的气魄。”

    赵衡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不是什么光荣事,将军就不要取笑朕了。”他说,“此事不到万不得已,当然是不办为好,可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没道理活人活不下去的财宝叫死人享,想必父皇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能理解。只是办此事的人一定要稳妥,到时候乔装打扮成盗墓贼,神不知鬼不觉的。”

    裴青点点头,说:“陛下放心。”

    初一这日,举国上下又是一片披麻戴孝的惨相,这次,由赵衡送他哥哥出殡。排场不如惠帝那次的大,不过到底还是皇帝的身份规格。到了长安城门,赵衡与裴青止步,看着裴毓与李越等众多官员齐齐护送赵羿的灵柩出了城,向南而去。

    长安城内的光景像一条平静的湖泊,表面水波不兴,实则内里暗潮汹涌。

    裴青用京城里仅剩的金吾卫分布于长安城四座城门,皇帝下令,凡家中有年满十六不超五十六岁的青壮年参军者,免去整个家庭的人头税与田税,并每兵每年三十石粮饷,只要参军,当天即可领取三石粮,且编制为金吾卫第二营。

    长安城内一时涌起参军潮,只要有儿子的百姓家,几乎家家都参了军。京城守卫军添了一支为数不小的民兵,只是这些民兵未经训练,短时间内,也只能当个人头算。

    且整座长安城不到四万的人口里,青壮男丁的人口还不足一万,再删删减减,真正能应战的不到五千,与陆渊麾下三万精兵相比,无异以卵击石。

    赵衡掐着指头算天数,夜里偶尔惊醒,梦见北方传来的马蹄声,只是不知道是西北传来的,还是东北传来的。

    裴毓等人送灵去的第四天,长安城北门遥遥能看见一支安营扎寨的先遣部队的影子。探子来报时,赵衡悬了几日的一颗心跌到地上,摔得稀碎。

    裴青道:“紧闭城门死守,未必不能抵挡。”

    赵衡架着肩膀,紧抿着嘴巴,两眼遥遥望向书房的窗外,整个人像一条被风干的腊肉,硬邦邦直挺挺的,一动不动。

    “陛下。”裴青劝道,“还不到咱们殉国的时候。”

    赵衡说:“我知道,我就是想我父皇了。”

    裴青不明所以,看向他。

    赵衡轻轻叹了口气,说:“想骂他。”

    过了两日,陆渊的大部队像一个吃得脑满肠肥的员外,优哉游哉泰然自若地到了长安城脚下。

    裴青说:“宋翊还活着。”

    李乐抿了抿嘴道:“他活着不活着,此时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颜理这几日由大司农中丞擢为令丞,只是他脸上并没有欢喜的神色,语气淡淡道:“这蠢材以为勾上陆渊就能稳坐长安城了,熟不知陆渊又哪是好相与的角色。”

    赵衡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心想:若是城破,该当如何?

    城外的旌旗上竖着一个大大的“陆”字,陆渊麾下的大将郑超骑在马上,身后领着一个师的兵,冲着城内高声搦战道:“裴青狗贼!我乃陆将军麾下郑超,早闻你欺辱陛下年幼,挟持天子祸乱朝纲,致使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我等特来清君侧!”

    果然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赵衡身着龙袍登上城门,冲城门下的人道:“朕不认得你,叫陆渊来听令。”

    郑超与陆渊都没想到赵衡会亲自登上城门,一时慌了主意,郑超一边叫手下疾奔到主帅营帐传话,一边向赵衡道:“陛下年幼,被奸人蛊惑,我等特来勤王,望陛下打开城门,迎我等进城。”

    “朕清醒不清醒,竟由你说了算?!”赵衡怒向两旁的弓箭手道:“给朕射死这犯上作乱的贼子!”

    两位弓箭手搭上箭,瞄准郑超的脑袋,簌簌两声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郑超刚待要躲,噗嗤两声,两枚箭端先后没入郑超的脑袋,一头进一头出,穿葫芦似的,由箭端流出鲜红色的汁液。郑超瞬间从马上跌落,屎尿流了一地,死透了。

    城墙外领兵搦战的主将已死,陆渊又在更远的后方,不愿与赵衡正面相交,众兵无首,纷纷调转马头又回了营帐。

    赵衡与旁边的裴青等人交换了个眼神。裴青道:“陛下回宫吧。”

    是夜,长德宫里灯火通明,李乐叹气道:“陛下不该登城门。”

    颜理道:“陛下若不登城门,如何摆明立场,指出这群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

    “可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城破,陛下与陆渊已正面交锋,还如何坐这皇位?”

    赵衡两掌朝外,脸上露出个无奈的笑,向他们比了个休战的手势,道:“二位大人不要吵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家商量商量,看明天的仗该怎么打吧。”

    裴青道:“陛下既然已经摆明立场,不如一以贯之,明日若陆渊亲自搦战,便以君臣大义先压他一头。若非他亲自搦战,便闭门不开,静观其变。”

    李乐道:“若是他们合力撞开城门呢?”

    裴青的牙齿紧紧咬合了一下,半晌说:“城在我在,城亡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