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矛盾
赵衡说完看向裴琰，听见他嗯了一声，等了半晌，见他不像是打算说话的样子，也不再问他，而是转身问旁边的大猫道：“各位将军是如何知道我们在不远处遇险的？”
大猫一拱手行礼道：“回禀陛下，我等与众将士正在大营里吃晚饭，忽然看见天空中炸开的狼烟信号，大帅早听裴都尉说过陛下要出宫的事，一直挂心着，一看见信号，又推算时间，便想到大概是陛下与陆渊的人碰上了。连盔甲也来不及穿，就急匆匆带领我们营救您去了。”
大猫话里话外替裴琰美饰，不过是怕皇帝对裴琰的态度有意见罢了。只是赵衡明面上虽然是皇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落难君王，从登基那一天起，就没有一刻不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如今到了裴琰身边，也还是得仰仗这位小裴将军的庇护，他哪里敢有什么意见？
赵衡很温和地笑了笑，道：“我早知道裴将军忠肝义胆，手下的将士们也都骁勇善战，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不敢当陛下一问，末将毛虎，诨名大猫。”毛虎的国字脸上露出个憨厚的笑容，因为赵衡对裴琰的夸奖，看待他的眼神也亲近了一点。
裴琰此时才开口，说：“狼烟既然放出去，我们看见了，陆渊的人自然也看见了。大猫，看看弟兄们都吃好了没有，叫子扬带一个营过去拿人，留几个活口带回来，剩下的就地宰了。”
毛虎声若洪钟，道了一声是，又说：“不如我跟三儿也一起去吧？”
“你们俩留下吃饭，抓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皇帝而已，陆渊最多派百来人，子扬带人就够了。”他一扬手，道：“都退下吃饭去。”
他这话暗含着对赵衡的轻视，李越对裴琰的满腔敬佩之情，全叫他在这半晌耗光了，有些愤然道：“裴将军，陛下乃一国之君，你面见国君不行国礼已是大不敬，怎么连说话也夹枪带棒？长平侯之死无人不痛心，你一味将怨气发泄在陛下身上，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的错呢？若不是你在路上耽搁这些天，裴老将军哪会被逼殒命？”
裴琰听着他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赵衡抬手拍了拍李越的胳膊，喊了他一声：“卓文，不要说了，时候不早了，下去吃饭吧。”
李越深深叹了口气，又看了赵衡一眼，转身走出了营帐。其余众人也不敢再留，都走了。
大帐里的烛火微微跳动，裴琰看向他，说：“陛下可是等着本帅行大礼？”
赵衡微微垂目，鸦羽一样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喊了一声：“表哥……”
裴琰被他叫得一个激灵，没答应也没说话。
赵衡道：“裴将军之死，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若非我无能，不会叫长安城落到这样的境地……”
“并非你无能，而是整个赵氏王朝已经穷途末路危在旦夕。”裴琰坐下来，面上淡淡地，看着他说：“陛下，我不是大猫，被你夸赞几句喊两声表哥就会跟你掏心掏肺称兄道弟，我也不像我爹，一颗忠心寄于赵氏，哪怕知道这国家已经烂到根儿了，也还是愿意粉身碎骨地扶持你们，你的这些怀柔政策对我没有用。”他将长剑从身上解下，放到桌子上，继续道，“若是赵羿还在，我大约还能与朝廷有些血脉的羁绊牵连，可赵羿也走了……”他说，“我这次从幽州赶回来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救我爹。”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嘴唇抿紧了，没有再开口。
赵衡想了想，说：“裴将军的意思是，此行之后，想要割幽州自治，自立为王吗？”
裴琰抬头看他，眼神锐利，说：“随你怎么想，我戍边，不是为你赵氏的国，而是为了境内百姓的平安。此行之后，我将陆渊斩杀，长安城还你，你还做你的皇帝去。”
“做一个任人宰割的傀儡皇帝？”赵衡站在那儿，忽然笑了，道：“那裴将军以为，我赵衡做这个皇帝，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这世上，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农家翁，也比我这皇帝做得舒坦。”他少有的脸上泛起讥讽的神色，“若是长平侯就义之前，知道他引以为傲的长子的想法，大概更是死而无憾了。”
裴琰并未被他激怒，而是看着他，像是等着看他还有什么说辞。
“你手持虎符却救驾来迟，念在你痛失至亲的份儿上，朕已经不追究你的罪责，可你不但不自省，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赵衡的脸绷紧了，他头上的钗环和身上的袄裙并没有影响他身为帝王的威严，那股一贯的懦弱与讨好不见了，他一桩桩一件件地指出裴琰话里的漏洞：“你不是你自己的将军，也不是幽州百姓的将军，你手里拿的是整个齐国的虎符，你的军队，你的兵器，甚至你守卫的土地的每一寸都是齐国的。你所有的权利都是国家赋予的，就算是死，你也要死在保卫齐国的战场上！”他停住，两眼紧紧盯住裴琰，咬着牙说，“你凭什么，能说出刚刚那番不负责任的话？”
裴琰垂下眼睛没有说话，抽出剑来擦拭了两下，赵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这身女装，朕答应了你，就会穿到底，只是不知道，裴将军有没有手持虎符的气魄，有没有与朕一起将这齐国扭转乾坤力挽狂澜的本领。”他说完，转身走出了主帅的营帐。
桔婴正在帐子外面候着，大概还没有吃饭，嘴皮发白起皮，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见他出来才松了一口气，迎上来问：“陛下……”
赵衡的脸色不太好，冲他点了点头，说：“吃饭去吧，不用候着我。”
旁边大猫端着个碗走过来，笑着说：“就是，这小兄弟太客气，还是你们宫里的规矩多，叫他多少次，都站着不动，候着您呢。”
赵衡从脸上挤出个笑，说：“我身边得力的人不多了，就剩一个他，从小跟着我，什么都念着我，比那些徒有虚名的亲人还亲呢。”
大猫不知道他这是在讽刺帐子里的裴琰，只是露出一脸憨笑。裴琰从里面走出来，看了赵衡一眼，又看向大猫，说：“站在这儿干啥？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
赵衡斜了他一眼，也不跟他搭话，带上桔婴走了。
大猫看着赵衡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裴琰，小声问：“吵架了？”
“吃你的面条去。”裴琰舔了舔牙花子，想着刚刚赵衡穿着女装慷慨陈词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一动。
大猫端着面碗正准备走，听见他说：“给我也端一碗来，另外……叫人去看看，皇上那边的吃食上齐没有，他从皇宫里出来，从小锦衣玉食的，怕是吃不惯咱们这糙食儿，叫人尽量给他做。”
大猫贼笑着看他，说：“这么关心，你这话咋不当面儿跟人家说？刀子嘴豆腐心，还不搭理人，还嘴硬……”
“再废话，信不信我削你？”裴琰抬脚做出要踢他的动作，说：“快去！”
赵衡回到帐子里，见赵熙手里正捧着个吊炉烧饼在啃，柳氏迎过来问：“怎么样？”
赵衡本想抱怨，看见她担忧的神色，话在嘴里转了一个圈，又拐了弯，脸上露出个宽慰的笑容，说：“表哥说，先回长安城，打了陆渊再说。”
柳氏这才松了口气，道：“该是如此，好在还有忠良。”她给赵衡摆了碗筷，说：“奔波了一天，快吃点东西。”
正说着，大猫从外面进来，问：“皇上，大帅让我过来问，饭菜合不合口味？要是不合口味，尽管叫人做。”
赵衡说：“不必费事，将士们吃什么，我跟着就吃什么。”
大猫说：“您别客气，心里也别不高兴，我们大帅就是这么个驴脾气，嘴上不饶人，其实心眼儿可好了。”他叹了口气向赵衡解释，“当日接到侯爷的信时，鲜卑人正向我们边境寻衅滋事，要是不把他们打怕了，等我们大军一走，这群瘪犊子肯定得趁虚而入，这一打，就给耽误了……老侯爷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们还在路上跑呢，大帅两天没合眼没吃饭，他心里难受着呢。”
赵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宽容的微笑，说：“我懂。”
“那行，那你们先吃着。”
待大猫走了，柳氏才问：“陛下跟裴将军起冲突了？”
“没有。”赵衡笑着摇摇头，宽慰她道：“只是行军的想法有些小分歧而已，当场就解决了，快吃饭吧。”他招呼桔婴道，“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不要论什么尊卑了，都坐下来吃。”
桔婴和柳氏都没有坐，而是先后轮换着到帐子外吃了饭。赵熙桌上摆着一碗面条，吃了大半碗，手里还拿着个吃了大半的饼子，问赵衡：“皇兄，咱们现在要回京吗？”
赵衡跟她吃的一样，把饼子撕成小块泡进面汤里，待咽下嘴里的食物才点了点头，说：“是，待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宫了。”
“我娘不知道怎么样了。”
赵衡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陆渊果然派兵来，裴琰手下的丛子扬带了五百精兵，把来人尽数杀了，留了两个活口带回来。
“城中是什么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