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27.初定
    第二十七章初定

    陆渊率残兵从长安城西逃走,他的队伍由来时的三万锐减到三千,陆黛送他出城时没有说话,爷孙两个对视了一眼,陆渊被冷汗模糊的瞳仁里有种洞察的了然,他掀了掀嘴唇,像是露出了一嘴的獠牙,问:“你是投奔了赵衡了?”

    陆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那儿,衣袂被微风吹动。

    陆渊道:“果真女大不中留,我当初就该将你也一并斩杀了。”

    陆黛这才开口,用平静到冷漠的音调道:“祖父快走吧,若裴琰追过来,您就逃不掉了。”

    陆渊咬牙切齿地说:“我陆渊可有一丝亏待过你?你宁可偏帮外人……”

    陆黛垂着眸子,半晌沉默不语,陆渊咬牙切齿看着她,最终用完好的那只手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巴掌,道:“下次再见,你我再无祖孙情分。”

    陆黛垂首道:“诺。”

    当马头昂扬着走进长安城,赵衡并没有任何欢呼雀跃的情绪,他的目光散向四周,目之所及一片荒凉萧索。这里家家闭门锁户,只有零星几个百姓从门扉或窗户缝儿里缩头缩脑地看,看这支攻城的军队又是什么来路,看他们会不会又兴起另一波“骑木驴”或者“骑铁驴”。

    赵衡看着看着,忽然有些恍惚,他已经记不得曾经盛极的长安城是什么样子了,脑海里模糊有一个残影,乞巧节花灯会上,五彩斑斓各色形状的花灯,男女老少脸上洋溢的笑容,还有大家吃饱穿暖之后的惬意自在……

    他想,他即便不能做一个人人称道的明君,最起码,也要叫百姓们有尊严地活着吧?

    风雨飘摇的长安城尽头,是陆黛候在那里,她像一株坚韧的忍冬,深深地扎根在这土地上。黑色滚金边的皇后礼服衣角沾了血,头上戴着凤钗,她朝骑在马背上同样穿着女装的赵衡行礼道:“恭迎陛下回宫。”

    皇帝久久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五月的暖风吹动宫门前的红色灯笼,也吹动陆黛鬓边的发丝,使她既有女性的柔美,又有天地所赋予的生命的刚强。

    他不断考虑陆黛的身份,以及她昭告天下的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尽管她的身份敏感又危险,但经过刚刚那场唇枪舌剑的战斗,他确实有些立这女子为后的想法了,作为一个帝王,他有责任为国家挑选一位有能力担任各种身份和使命的国母。

    但这种想法仅仅在他脑海里停留了一瞬间,便感受到一旁裴琰的目光,裴琰的目光很沉,大概是因为刚刚结束一场格外憋屈的胜仗,锐利的眼神看向他,过了一会儿又移开了,然后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赵衡觑着他的神色,心想,大约他还在为刚刚陆渊逃走的事情生气,想了想,向门前跪着的陆黛道:“陆卿请起,摆驾回宫。”

    众人听到他对陆黛的称呼,大多露出惊异的表情,连陆黛自己也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瞬间眼睛里似乎有异常的光彩绽出,旋即又被她掩在心底,垂下了眼皮,恭敬道:“臣,遵旨。”

    皇宫内的雕梁画栋一如往昔,只有长生殿扬起熊熊烈火,是陆渊手下临走前做的,因为发现及时,留下了一座还算完整的被熏得焦黑的皇帝寝宫。

    赵衡仍旧回了长德宫去,反倒是裴琰没有住所,长平侯府已经被陆渊抄了,里面空荡荡得荒凉,没给他留下一丁点儿念想。

    赵衡道:“如今大局初定,一切尚未来得及修缮,表哥不如住进宫里,待长平侯府修整完备再回府不迟。”

    裴琰说:“不必费事,不过是个住处。”

    赵衡本以为他会借机再调笑两句,不想他语气正当无害,不由地一双眼睛看过去,见他面色如往常一样没太多表情,平常与他说话时眼底那抹恶意又特别的笑容却不见了。赵衡想了想,心里有种描述不清的怪异感觉,长德宫里久不住人,空气里飘荡着细小的尘埃,在阳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明显。他想了想,没再说什么推让的话,而是也找回了自己的位置,道:“那朕命几个宫人跟将军一道回侯府去,以便服侍洒扫。”

    这回裴琰倒未拒绝,嗯了一声说:“末将告退。”

    赵衡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心里想着,大概还是因为陆渊被放走的事。想到这里,就又想起了陆黛,陆黛如今的身份着实尴尬,既是陆渊的孙女,又当过自封的皇后,如今还想当他手下的臣子……

    皇帝的脑仁有点疼,过了一会儿,冲旁边的桔婴道:“陆黛如今在宫里还是宫外?”

    桔婴到底是跟了他这么多年,十分乖觉,叫起称呼来连磕绊也不打,说:“陆姑娘已经搬回宫外陆渊曾住过的府上去了。”

    “那不是以前宋子飞的住处吗?”

    “正是,不过……”桔婴想了想说,“想来陆姑娘除了那里也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赵衡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他还惦记着宋翊留下的财产,陆渊逃走的时候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他当时带走了没有。如今长安城刚刚受到重创,全国各地又是天灾又是人祸,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赵衡刚刚坐回这龙椅,又是一脑门子的官司。

    宫人们跟着裴琰回了裴府,洒扫之后又被打发回了宫里。赵衡问他们:“裴将军可有说什么话?”

    几个宫人都说没有,裴将军一脸严肃,叫人不敢直视。其中只有一个人说:“裴将军站在侯府的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过了一会儿,待裴督卫回来,他才回过神来,吩咐小的们清扫。”

    赵衡听到他这样说,心下了然,大约猜到裴琰心里的自责与悲痛,没再问什么,挥手叫他们下去了。

    高夫人今日在城楼上受惊不小,她险些跳楼自尽,回到永春宫里,好一阵没缓过神来。

    两军对垒时,赵熙被赵衡安顿在后方大营里不许出来,因此便没见到那惊险的一幕,可她虽没看见,却不妨别人会说,便又道听途说得知了高夫人城墙上被当做人质,不仅险些丢了性命,还被掌掴的事,一时心里又急又气,回到宫里,紧紧抓着高夫人的手不放,薄而瘦小的身体一阵阵发抖,却没哭。

    高夫人反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我儿这些日子跟着陛下可还好?”

    赵熙听见她的声音,两眼瞪得大大的,茫然了好一会儿,像是忽然回了神,这才从眼底落下两行泪,叫了声娘,哭着说:“你怎么真敢上去啊?”

    高夫人说:“我也是一时意气上来,那一瞬间孤勇罢了,总不能因为一个我,叫陛下失掉一座城池。”她笑着说,“若是此时再叫我上去,我是绝不肯的。看见了你,为娘就舍不得死了。”

    赵熙把脸埋到高夫人的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呜咽着,却没再说话。

    一夜兵荒马乱,皇宫里守卫空虚,怕有奸细,又从裴琰军中调了几百名信得过的将士。

    夜里,赵衡站在长德宫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亮,好一会儿,柳氏过来替他披上一件衣服,道:“陛下,时候不早了,安寝吧。”

    赵衡回头看看她,说:“嬷嬷,你说,这次咱们能在这宫里住多久?”

    柳氏道:“世事无常,就算不住在这宫里,您走到哪里,头上也顶着冕旒。”

    赵衡听着她的话,半晌才说:“嬷嬷,我怕自己顶不起这重任。”

    “顶不起,就歇一会儿再顶,还顶不起,就多叫几个人跟您一起顶着。”柳氏的圆脸上并没有一味的宠爱,而是谆谆地看着他说,“这世间没有绝对快活的日子,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辛苦,陛下有陛下的辛苦,不管生在哪里,总有要承担的责任,完成这辈子该完成的事。”

    太和殿的红漆柱子年久失修,露出一点斑驳的痕迹。

    大殿上的臣子们只剩了不到一半,一个个沧桑憔悴,衣袖宽大地在身上飘荡着。李乐从前黑白参半的头发,短短一个月,就变成了满头银丝,他站在殿上双手举笏,过了一会儿,忽然间泣不成声,紧接着,大殿上剩下的几个臣子也痛哭起来,周围登时响起一阵呜咽声。

    李乐一把年纪,哭得涕泗横流,他的模样甚至有些滑稽,可在场没有人敢笑,他念出了一串名单,名单上是已经不在这殿上的人。“京兆尹吕大人,大司农令丞颜大人及其所有部下,御史大夫梁大人及其所有部下,太常寺太乐令高大人及其部分部下……”他一个官职一个名字念下去,几乎念了朝中一半的人名之后,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皱纹形成的沟槽落下来,几乎沾湿了一整片衣襟,“诸位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每念一个名字,赵衡的眼圈便多红一分,直到他念完,赵衡平复了很久,才强忍着泪意颤声道:“追封各位大人,在原有品级上各加一级,若有遗孀,赐同等级诰命,二百两白银安置,今年仍按前制发放粮饷,放满一年。设太学,若有适龄遗孤,优先入学,学中设三餐住宿,管寒暑衣物……”

    他说完,李乐苍老的哀声无奈道:“陛下,国库里怕是已经没有那么多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