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应显然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

  石之轩的死讯, 都没让这位身为魔门八大高手之一,灭情道宗主的家伙持有什么警戒的心态,让他知道最好别在这种风口浪尖冒头, 甚至是踏足到长安城这样的地方来。

  谁让在他看来,石之轩死在净念禅院,难保不是被人联手围殴所致, 而这长安城又不像是净念禅院,是那些秃驴的一言堂, 此地的势力之复杂足以让他这个魔门高手从中牟利。

  阴癸派死掉的那个边不负就更不必说了,这人的实力原本就上不了台面, 席应自觉自己还不必自降身价跟他相比。

  在他身边的少年对此行的安全性讷讷地提出质疑的时候,席应便是用这样的理由回应的。

  被席应称为“阿鼠”的少年便再不敢多提了。

  他如今可还没有生下一个被李渊封为德妃的女儿, 更没有仗着自己女儿和外孙的光, 在长安城里横行无忌。

  彼时连杜如晦都能被他以经过他的府门前没有下马这样荒唐的理由而打折手指, 可他如今却还只是个因为无父无母,正合乎魔门断六亲的收徒准则, 加上还的确有那么点习武的天分,被席应的师父在早年间看中收入门墙的弟子而已。

  他年岁尚小,要想在魔门中跻身上位,进入灭情道的核心地带显然还没这个机会, 顶多就是因为他人在长安,暂时给席应这位师兄充当一下眼线。

  既然席应都这样说了,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以说的。

  他的脑袋上又被席应给按了一把,“行了, 少担心这么些有的没的, 倒是你这学了几手功夫怎么在这长安城里还没混出个人样来。”

  席应朝着这家徒四壁的住处打量了一圈, 眼中毫不掩饰嫌弃之意。

  “明日你就出去采办点东西回来。我估计不出两日, 岳山那家伙也该到了,但这将人请来之后要如何比,放在何处比,总是要拿出个章程来的,只怕这长安城我还得再住上几日,总不能跟你一样吃糠咽菜的。”

  “……”尹阿鼠很想反驳他,若是他真如自己所说的有底气,又何必非要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落脚。

  但看到席应丢过来的这袋金银,这一向喜欢不劳而获的少年当即露出了个欢喜的笑容。

  然而正在此时,他忽然看到席应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缕紧绷而狐疑的神情,又忽然厉声喝问:“什么人?”

  下一刻他便看到他这师兄毫不犹豫地破窗而出。

  席应绝没错过这一瞬间在他头顶上的屋瓦上发出的动静。

  这动静换成了旁人必定听不见,难保是不是因为听屋中的交谈听的入了神才让对方一时失手,露出了行藏。

  席应后背一冷中只觉得是有人自他进入了长安城开始,便在窥探他的行踪。

  好在此时对方无意间泄露出的一丝气息让他发觉,对方倒未必真有在他之上的实力。

  他当即人如飞鸟纵跃一般折身而上,那个“人”字还未收尾,他已然出现在了屋顶上的黑衣人跟前,打着的便是将这个窥探之人当即斩落,免得对方有机会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的算盘。

  夜色之中,这一身青衣有若文士打扮的青年,周身浮动着一层膨胀波动的紫气,在径直朝着屋顶上正欲遁逃的黑衣人袭来的一瞬,那双眼睛里因修炼紫气天罗的缘故而形成的紫瞳火睛的特质,被残月映照得格外清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魔魅。

  然而他的速度快,在他视线中出现的这个蒙面瘦削的神秘人速度同样快。

  对方翻手一掌挥出,又在将要触及他的天罗气网的一刹变掌为指。

  可这一指的发力运劲却活像是力含千钧,在对方的指尖点中他掌心之时,有一种尤其惊人的寒意几乎贯穿了他的手

  背。

  更让席应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天罗气网被击退了须臾的刹那,那道黑影竟然便绝无恋战之意地朝着远方急掠而去。

  席应实在是个很任性的脾气。

  要知道他比之岳山的年纪还小了十多岁,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多岁而已,身在魔门这种肆意横行的地方,在他这个年纪能有此等武道修为,的确是足够他任性了。

  他此前能因为岳山一战胜过他,便跑去对其家人动手泄愤,此时又如何能容忍有人发出了这样一击之后便想抽身而退。

  何况在他看来,对方的轻功固然称得上是登峰造极,他这一手紫气天罗的特殊气场形成的移位也同样非同凡响。

  席应想都不想就追了上去。

  戚寻都想夸他一句上道了。

  原本看到这个红名出现的时候,她想的是这boss都送上门来了,不打实在是不合适,但想想席应的武力值,以及这继续搅乱长安城这摊浑水的目的,戚寻又琢磨着还是得将这位老兄的价值再多发挥发挥为好。

  不能光贪图一点boss的掉落,目光这么短浅。

  感谢九幽神君友情馈赠的缩骨之术,也多亏她出来查探的时候跟前几日夜行的时候保持了相同的习惯,还是穿着一身黑衣,于是在她刻意发出了点动静将人引出来后,从席应的视角看到的,便是个绝无可能跟她戚寻联系在一起的角色。

  这个身形瘦弱的“探子”灵巧地翻过了几重屋顶,以席应觉得自己明明再稍微加快一点脚程就足以追上的速度飞快地穿街走巷。

  可在这试图甩掉他的来回兜转间,愣是没让席应感觉到任何猫捉老鼠的快感,反而只让他的怒气值随着追人不及而不断往上攀升。

  理智告诉他他是不应当再继续追下去的。

  这长安城里并非只有他这一个能打的人,看不顺眼他们魔门的也大有人在,何况他显然也不如对方对这城中的情况熟悉。

  但他的第一选择却还是——

  继续追!

  好在在这一出夜空之下的追逐战跨过了小半个长安城,甚至让他快到了视线中只剩下那个身影而全无周遭的当口,席应忽然看到对方的速度慢了下来。

  这家伙更是在途径前方屋檐的位置忽然一个脚步踉跄,差点没有直接摔出去,显然是被他追得急了,才出现了这样的失误。

  这对等不及要收拾收拾这个夜半来袭的偷窥者的席应来说,实在是个再好没有的消息。

  此刻这一片沉寂的夜色中,只有几点零星亮起的灯烛。

  席应确实从眼角余光之中所见的光影里,发觉此地要比其他地方亮堂不少,但对长安城的不够熟悉让他简直像是咬着直钩上钓的鱼一样,正在戚寻借着这踉跄的行动,干脆选择翻身下落的一刻,他指尖蓄势的天罗气网化作了无数道游丝朝着对方袭去。

  在席应看不到的方向,戚寻的唇角往上抬了抬。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对方好像感知到了他的攻势,在这仓促躲避之间尝试还击来遏制住他追击的势头,却看到对方抬手之间扫出的一点锐光并不是冲着他而来的,而是冲着——

  冲着另一侧的屋顶?

  那里发出了一声屋瓦碎裂的响动。

  席应茫然了一瞬。

  这实在是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他更是看到在这凌空一指的气劲飞纵同时,那看起来已经减速的黑影仿佛到此刻才动用出了自己真正的速度,甚至只看得到一道残影闪动,眼前便已经没了对方的踪影。

  可在那一片响动的位置已然出现了一道震怒声响,“何人擅闯!”

  席应来不及调转回头,这游走的天罗气网对上的便已不是那个行动如风的黑影,而是一道同样速度

  不慢横空杀出的冷气。

  而比起戚寻那以点破面的冰霜一指,完全是靠着明玉功九层的发功达成的效果,这在此时杀出来的另一方拍出的掌力,才是当真功如其名的冰寒。

  席应面色一变。

  周遭像是被那声怒喝惊动而一盏盏点亮、又朝着此地汇聚而来的灯火,将他脚下的深宅大院有别于寻常宅邸的形制给映照了个分明。

  他也直到此时方才意识到,这赫然是哪一方的门阀势力!

  再结合这寒冰一样的气劲,除了拥有冰玄劲的宇文阀几乎不做第二种猜测了!

  可这千钧一发的局面完全没有给席应一点反应的时间,对方也显然不是会听他辩驳的脾性。

  他更是来不及去想戚寻的那一指发功和这宇文阀的武功之间微妙的区别在何处,更顾不上去考虑他这算不算是来了一出自投罗网。

  加剧了他的分身乏术处境的是,在跟这位对手交锋的时候,他固然发觉了对方的武功并未超过他,却也发觉有另一道更为磅礴阴寒的气势,就从相隔此地两个院子的位置升腾而起,直指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这若不是的宇文阀中的头号高手宇文伤闻声赶来,他席应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戚寻当然不会直接将席应丢到宇文伤的面前,若是如此他没两下就束手就擒了,还哪里有她操作的空间。

  她还得打个时间差呢!

  宇文伤尚未到席应的面前,戚寻已经落在了宇文阀的地牢跟前。

  席应尚且看不清她的动作,这些看守的人又如何有可能做到。戚寻贴壁而下,两记手刀将守卫给劈晕过去的同时,指尖已经飞快地扣住了这地牢的钥匙。

  可惜她没有楚留香的本事,不能入地牢如入无人之境。不过现在外面有席应这个拖住旁人视线的做个干扰,对她来说也足够了。反正这地牢之中的守卫也绝无几个是她的对手。

  她一掌击晕了迎面而来的地牢看守,步履生风朝着下一扇门户掠去,顷刻间这两侧石壁上飞射而出的箭矢也都已经被她甩出的劲气击断。

  几乎正是在宇文伤准备亲自动手了结席应的时候,戚寻正式进入了地牢的囚笼区域。

  她将手中的钥匙掂量了两下,这才朝着周遭的囚牢看去。

  会被禁锢在此地的不是宇文阀的敌人,便是的确不方便由官寺关押容易丢失的囚徒,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武功好手,戚寻的闯入多少还是闹出了点动静,现在这些人便纷纷朝着她看了过来,盯着她手中的钥匙跟盯着一块肥肉也实在没有多大区别。

  但早在戚寻佯装窥探席应踪迹,只为了将他引到独孤阀的地界上的时候,她便已经打消了趁此机会将地牢中的人一并放出,趁机带着吴明彻离开的打算。

  的确从理论上来说,现在霸刀岳山和天君席应都在长安城中,她只要在救走吴明彻后往这两个红点的位置跑一趟,甚至还能将副本击杀任务完成。

  但在长安街头所见的冬日乞寒胡戏,在茶馆闲谈中更窥见的北周荒唐,乃至于她打从落定到这个副本世界一路北上又西行的所见所闻,以及她这些天来对长安城中的城防以及对宇文阀势力的窥探,都让她相当清楚,此举绝不符合戚寻想要达成的更长远计划。

  若是她想做的只是如此,她也不必让狄飞惊往相州一行。

  何况她现在还在等一阵东风。

  所以即便没有席应的存在,她原本也是打算往此地来一趟的,但不是来直接捞人出去的,而是再来上一道保险。

  吴明彻的特征在一众囚徒中并不难辨认。

  年龄可以筛选掉相当一部分人,被关押了两年的精气神可以再筛选掉一部分人,到底是武林人士还是出身行伍在气质上还会有些微妙的分别,这又可

  以进行一次区分。

  戚寻目光如电地朝着两侧的监牢望去,指尖弹出的一道道银色流光抛出,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击中了这些人的脑袋。

  这动作仿佛是为了让那些个因为不抱希望而没有抬头的人朝着她看过来,辨认出她的目标人物,可实际上在这些流光飞弹之中藏匿着一枚糖丸,正落到了吴明彻的手中。

  这个面有沧桑之色的老人并没错过戚寻在途径他所在监牢的一瞬,在衣袖中露出的半面南陈令牌,更在捏化了糖丸的糖衣后发觉手心里还有什么异物。

  吴明彻心头一跳。

  北周不可能通过什么交换条件将他放回去,南陈要想营救更是难上加难,但在这个他都几乎已经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忽然等来的这个信号,让他原本因为地牢中的潮气而生了病症的肺腑之间,都多了几分热切之意。

  但这毕竟是个四方征战的老将,绝不会在此时让旁人看出他的异样来。

  他与其他人一样摸着头上被击中位置的红痕站了起来,又看到这个明明已经闯入了地牢深处的人,四处转圜一圈后,愣是什么都没有带走便撤退了出去。

  在一众长吁短叹的怏然声响中,吴明彻照旧板着一张老脸,活像是个早已经认命的样子,又慢吞吞地坐了下去。

  只是在他的手心,糖衣又被体温焐化了一层。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安全的时候。

  并不是没有人会怀疑这人是进来送信的,现在这一个个囚牢中的人都在朝着彼此看去,试图从对方的形容中看出一点端倪。

  他不能这么心急。

  而折腾出了地牢内的一场骚乱,确定了吴明彻的确在此,又已经完成了某个信息传达的戚寻已经果断地撤出了地牢。

  她一出地牢便发觉,这也不过是在她进出地牢几乎全然无阻的这么点时间里,席应就已经落到了个左支右绌,面上冷汗直冒的地步。

  宇文伤不愧是宇文伤,这位宇文阀的头号高手,和此时紫气天罗尚未完全成型的魔门高手之间,其实力的差别多少还是有点明显的。

  席应固然有两把刷子,但当这一片天罗气网在寒冰气劲中寸步难行的对峙里,他甚至根本无暇分神去思考要如何逃遁,在这铺天盖地的寒意和掌风压境面前,他甚至只能想着让自己再多活一会儿,说不准便能等到一个转机。

  而他还真的等到了。

  他此时的眼前都快被一层层凛冽的寒霜所裹挟,只能凭借着对危险的本能预判让他躲过了宇文伤绝无留手的杀招,也正是在此时,他看到了一道青红匹练破开了白霜,掠到了他的眼前。

  方才追踪这黑衣人如此之久,足以让席应在对方的手伸出匹练的一瞬间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可当对方出掌之际,与宇文阀冰玄劲相似的冷冽气浪中骤然升腾出的幽冥鬼爪,以及这道掌风甚至在跟宇文伤的敌对中还占据了上风的情况,都让席应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

  他这个追踪对象先前到底给他放了多少水!

  席应只是个旁观者尚且有此等感觉,更不必说是与戚寻掌风相交的宇文伤。

  自对方掌心发作的真气分毫不泄便也罢了,这掌力纵然不若冰玄劲一样冰寒,却更有一种拟态浪潮一般的惊涛澎湃。

  若非对方并未恋战,只是在将他逼退一步的时候,这分出一缕的青纱匹练卷起了席应便往外撤,光看这交手一刹的压制力,宇文伤甚至不敢确定若是当真硬碰硬的打,自己到底会不会是对方的对手。

  这长安城中何时有了这样可怕的高手?

  宇文伤以灵敏的耳力又旋即听到一声极微弱的斥责之声,从戚寻和席应离开的方向传了过来,“找错了!圣君要的东西不在这里!”

  可也只有这一句了。

  这青纱遁影实在是太快了,他的眼前很快就已经失去了那两人的踪迹,更遑论再听到更多的信息。

  什么圣君?这年头能够被称为圣君的实在少之又少。

  以宇文伤所知,魔门倒是的确有一种身份可以被称之为圣君,正是一统魔门两派六道的主人,可如今的魔门,即便是石之轩这样的天纵之才,距离一统魔门都还要相当一段距离,倒是有一种传闻,多年前消失的邪帝向雨田如今尚在人间,并非真如传闻所说已经死去……

  不,这大概可能性不大,否则他何必莫名其妙收下这么些个谁看了都不觉得能担得起邪极宗传人身份的弟子,简直跟病急乱投医也没有多大区别。

  “府里有什么损失?”宇文伤在庭院中站定,这个问题问出去自然有人替他去将情况打听清楚。

  回来的人禀报道:“没有丢东西,甚至这个人只闯入了地牢,但也没有救走任何一个人。”

  这显然也对戚寻的举动很觉得莫名其妙的侍从,将从地牢中收集来的银色小球都递到了宇文伤的面前,“阀主请看,这就是对方留下的东西了。”

  这些小球完全是系统批量出品的暗器,虽然做工精美,放在当今甚至可以去跟那些个打造出的小球暗器比一比谁要更圆,但完全没有一点能暴露出戚寻身份的特点。

  宇文伤捏起了其中一枚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其丢开在了一边。“你说,这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的呢?”

  这个问题,别说宇文伤想知道,就连被戚寻带走的席应也想知道。

  再次感谢九幽神君赞助的身幻光影,在这青红幻纱裹带着席应一跃数丈,踏出了宇文阀所能追踪到的范围这个过程里,为纱中的尸居余气无心香所慑,席应再怎么想反驳他根本不是跟对方一路的,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圣君和要找什么东西的任务,完完全全就是被人给带到了坑里去,也只能在这里当个安静的木桩子。

  他眼前的景象从一层青纱磷火慢慢褪去,直到夜色下晦暗的长安城浮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追出去之前所在的屋子外头。

  然而他这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神志让他试图问出“你到底是什么人”之前,戚寻选择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木桩丢进了屋内。

  尹阿鼠如何会想到,先前将那一句“什么人”问出了惊人气势,更因为这灭情道宗主身份让他觉得高不可及的师兄,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就他那点现在还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在突然横飞过来一个东西的时候接住。

  他便只能看着席应被摔在了地上,总算托了习武之人筋骨壮实的福,才让他并没摔出个好歹来。

  这灭情道的后辈弟子和自家宗主非常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当做没看见对方这狼狈的一幕,还是应该伸手将他给拉起来。

  不过撤去了含着尸居余气无心香的身幻光影之法,席应倒是很快恢复了行动力。只是在从地面上坐起来后,他越想越觉得今晚的这一出从头到尾自己就好像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干脆也没站起身来,只是坐在地上目光空茫地看着前方。

  “想问什么就问吧?”看尹阿鼠这一副小心翼翼凑过来的样子,席应没好气地说道。

  要知道灭情道的前身是古代的男性服务行业,尹阿鼠能入了灭情道的法眼,既然不像席应一样有此等天赋,甚至能将三百年来无人能练成的紫气天罗练出了个雏形,便必然是因为他的情商总算还过得去。

  他当然不会问席应这一趟出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祸事之类的,万一当场踩爆了对方的雷区,直接把他给杀了泄愤,那多划不来。

  他吞咽了一记后迟疑着开口:“这窗户坏了我明日是找人来补补,

  还是用师兄您给的钱再另挑一个地方住?”

  这另挑一个地方,自然也就包括了他们干脆撤离出城去。

  瞧瞧他这个问法多么迂回。

  席应也不由陷入了思索。

  若是现在出城,也别管此时宇文阀因为他今日的闯入到底是怎么看他的,总之他人都不在此地了,这江湖之大以他天君席应的身份,可没什么地方去不得的,宇文伤这老贼也没这么无聊还打上门来,这的确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但一想到他被这么云里雾里地一番捉弄,若不能弄清楚其背后的所以然来,只怕他今夜之后的觉都睡不安稳。

  而这个奇奇怪怪的神秘人无论是从身形的古怪程度,还是那种让人产生看到白骨鬼爪虚影错觉的掌风,再到这青纱红影遁术和毒香的使用,都俨然是魔门做派,难保不是两派六道中的哪一支此前并未现世的继承人,这么一想他更该留在此地才是。

  但席应大约无法不承认的是,最根本上来说促成了他这个决断的,还是他这不服输的念头。

  即便现在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他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一双眼睛透过墙壁正在观望他的一举一动。若是他就此落荒而逃,岂不是让对方看了笑话!

  “你让人来修修窗子。”席应咬牙说道。

  他不离开!要知道他还得看岳山的笑话呢。

  他又哪里知道正是这个选择让他暂时逃脱了一次死亡的阴影。但凡他当即出城,只怕走不出城门多远就会被人击杀当场。

  好在,现在他还是个很称职的工具人。

  第二日宋缺和了空见到戚寻的时候便发觉她的心情实在不差。

  连日放晴了几日,在檐下的积雪都消融了不少,戚寻披着一身雪色的轻氅侧坐在这小院回廊的边缘,手中抱着个小碗,碗中装着的是一捧粟米。

  晨光从天井间铺落了一地,也将院中一只短暂停留,衔了枚粟米便走的飞鸟身上的翎羽给映照了个分明。

  两人走近的时候便看到她伸手捞起了一把朝着庭院中抛了出去。

  从檐口遗落的一线天光照在她的侧脸上,也照亮了她唇边这一缕松快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来了兴致喂鸟?”

  宋缺知道她昨夜出去过一趟,但宇文阀的地牢被人轻易闯了个来回,那两人甚至还毫发无伤地抽身而退这件事,但凡宇文伤是个脑回路正常的阀主便不可能闹得长安城众人皆知,反正宋缺是肯定不知道的。

  他伸手从戚寻面前的碗里也抓了一把抛在了庭院里,却忽然看到一只几乎与庭中地面的颜色完全融为一体的鸟儿,把他抛出去的那一把在飞快的来回腾挪中吃了个干干净净,又宛若疾电一般落到了戚寻的肩头,通身的羽毛则变成了与轻氅相同的雪白色。

  这鸟儿的一来一回快到连宋缺都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很想问问这家伙是不是觉得自己干扰了自家主子的投喂趣味。

  但还没等他问出口,又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雀儿不像是先前的那只过客一般一掠而过,而是在庭院的地面上蹦跳着啄食了两枚粟米后,仿佛看到了这食物的来源,落到了戚寻的膝上。

  明玉功九层几乎等同于武道入天人之境,当戚寻此时完全收敛起了自己的人气,在这只小雀儿的认知中可实在没有什么威胁性可言,它小心地又从碗里叼了几粒粟米走,蹭了蹭戚寻推推它示意离去的掌心,这才重新窜入了云霄之中。

  “你不该问我为何忽然来了这样的闲情逸致,”戚寻收回了目送对方远去的视线,转到了宋缺的脸上,“而应该问为何这些小家伙甚至不怕这是冬日里的捕猎者设下的陷阱,居然会轻易地跳到院子里来觅食。”

  “你总不会说这是因为你自带什么百鸟朝凤的气场。”宋缺调

  侃道。

  反正锅已经背得够多了,宋少主还是很能苦中作乐的。

  他甚至堪称下意识地抬手,正好接住了戚寻丢过来的小碗。

  虽然下一刻他便看到在她肩头那只几乎快缩进轻氅白毛里的那只鸟,用那双绿豆眼死死地盯住了他的手。

  “……”也不是怕一只鸟吧,他总觉得以对方的离奇飞行速度会干出什么让他很掉面子的事情的。

  宋少主能屈能伸,虽然不知道这只信使能吃十倍于信鸽的分量,还是在此时很果断地把碗重新朝着戚寻的手里塞了回去。

  “这长安城里贵族子弟声威赫赫,飞鸟不敢靠近,平民在天子脚下尚且有忍饥挨冻之嫌,哪里舍得用粟米去测试捕捉到一只雀儿来填补肉食的可能性。”戚寻抬眸朝着宋缺望去,见对方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又忽而展颜一笑,“行了,先不提这个了,你就当我的确是今日心情尚可才做这种无聊打发时间的事情好了。”

  昨夜折腾席应搞出来的动静,的确让她觉得心情好得很。

  李阀如今就只有李渊这么个年方十三的家伙,大可排除在外不管,剩下的长安城中顶配势力里——

  独孤阀这会儿因为尤楚红的病情不得不仰仗于她医治而对她尊敬有加,更被她忽悠去跟西梁亲近于南陈的萧岩联络,还弄出了按照既定轨迹的天刀霸刀约战。

  宇文阀被她和天君席应的一并出现,误以为这京城中还有一支魔门势力,甚至可能是已经统一了魔门的圣君正在寻找什么东西,等把席应这个工具人再动用在恰当的时候,大约也能牵制得住。

  霸刀岳山和天君席应都出自魔门,此前又有石之轩和边不负之死,戚寻绝不相信此时身在长安城的魔门高手只此两人而已,但人来得越多反而对她来说越是个好事儿,反正宇文阀会自己脑补的。

  而囚禁吴明彻的地牢既然已经被人闯入还一无所获地退出来,谁又会想到这地方会在短短时日内被人光顾第二次?

  至于隋国公杨坚这里——

  戚寻还盘算着再给他添一把火。

  想到这里戚寻又开了口:“说起来,岳山应该这两日就该到了。昨日我去独孤阀府上问诊的时候,尤老夫人提到过他们的行踪。”

  虽然说岳山昨晚就到了,但戚寻总不能说什么她是通过红名监测发现的,说的自然还是有迹可循的进度。

  “我之前与你说过的,找来霸刀岳山是为了将这个最适合你的对手带到你的面前,”戚寻继续说道,“这话我昨日跟尤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尤楚红早都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哪里还用戚寻再解释这个。

  但是把宋缺丢在台面上实在是有个莫大的好处的,尤楚红想要尝试拉拢戚寻,总得先考虑一下她丢出来的这个筹码在长相上有没有宋缺的七成,在武功和身家上有是不是这位标杆的对手,这一纠结便让戚寻几次出入独孤阀府门,都实在算得上清净。

  “而后呢?”宋缺淡定地回道。

  戚寻:“而后便是我与尤老夫人商量这个比斗之地该当放在何处,我与尤老夫人说,要知道刀客之斗大多有生死一诀之烈性,这一场未免影响到寻常人,最好还是放在城外,但尤老夫人却说,这北周的天子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点风言风语,对这场比斗也很是有兴趣。”

  她目光一转,话中别有深意,“你是知道的,这位惯来喜欢一些不多见的大场面。”

  “……”宋缺努力让自己不要因为联想到这街上的乞寒胡戏花车,而不免有些失态。

  大约并没有哪位刀客会乐意让同为江湖上风云人物的对决,变成这种仿佛看猴戏一样的东西。

  可这份震惊显然也不如戚寻旋即说出的话让人为之震悚。

  她斜靠在这合院侧廊的柱边,唇畔依然是那种先前在投喂飞鸟时候云淡风轻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带刀,“宋公子,其实他若想看便让他看又何妨?他看那些个杂耍表演,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危,但看的是这天下间最顶尖的刀手之战,便得做好付出他的脑袋的代价是不是?”

  宋缺沉默。

  这倒也不必这么凶残。

  以他所知的戚寻行事作风,显然并不像是会做出这样直白行径的人,而这样一句在他听来更觉像是泄愤之言,竟然让他思绪跑偏了一瞬,仿佛尤楚红那种脑补还真有其事。

  但他沉默了,有个人却并未沉默。

  即便是宋缺都并未想到会在此时听到一道清润的声音,以异常斩钉截铁,像是全然觉得戚寻在说个真话的情况下,回出了一句“不可!”

  可在场并没有第四个人。

  这话赫然出自了空!

  在这二字下意识出口的一瞬,了空原本还停滞在戚寻掌中飞鸟入空一幕的头脑忽然一片空白,他旋即合拢了双唇,却在戚寻抬眸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也掩盖不了这唇边笑意不复往昔的样子。

  他更是在与对方目光对上的一瞬陡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戚寻先前说出的那句话并非出自她的本来意愿,而分明是为了诱导他说出这句不可弑君之言而刻意说出的!

  “那么了空大师觉得,何为这个“可”呢?”戚寻站起身来,追问道。

  已经开口说了话,便不复再有什么闭口禅这样的限制来充当缄默的理由。

  而在这仿佛披了一层落雪在肩头的少女又朝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了空先前所见她表现出的禅境空明早已不见分毫,只剩下了一派锋芒毕露。

  不,或许说是图穷匕见更合适一些。

  但了空又忍不住想到这一路从洛阳往长安,尤其是在长安的所见所闻,这种被人剑锋所指迫使开口的绝地处境,最后也只剩下了一道无声的叹息。

  他口诵了一句佛号后,开口说出了第二句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本以为看到的该是对方继续咄咄逼人的追问,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觉得奇怪,时局如此,世事如此,人不争一争便跳不出这樊笼怪圈,跳不出这尘世荒芜。

  但他只是看到戚寻闻言一笑,忽而俯身郑重其事地朝着他作了个礼,“我等大师这句话许久了。”

  这便是她要等的那一阵东风。

  也是她要给隋国公门下添的那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