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二人之间横成一道朦胧的雾气,穿过远山，漫过小道，遮在程锦朝眼前。
一声清亮的啼叫乍然响起,一只鹤袅袅停在明尘面前,衔走明尘手中的玉简，翩然而去。程锦朝这才注意到明尘记录了些什么，抿着唇探头探脑地望了一眼，又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把母亲的经历说出来。
母亲的经历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伤疤,然而亦是造就，母亲坦然告诉她，她的狐狸母亲是那样爱她，爱到愿意把她托付给一个孱弱的凡人。
是因着她两位母亲的爱，她才在人性与妖性之间徘徊不定,不会轻易否定自己为妖的感觉,却也不敢停下追寻人性的良善。
可告诉明尘，这就不是伤疤，仿佛像是献媚。再好的记忆,给不懂的人分享，就像是将美玉献给野猪,平白糟蹋了。
心内忐忑不安,在心底稍加思索，决定用另外的事盖过去：“尊者，我很想和您一同下山。但下山之前,请您允许我先回去和生虎与跃海说一声。我和他们约定,写了信就去找他们。”
“路途遥远,可以让他二人同行。”明尘道。
程锦朝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可身子率先雀跃起来，尾巴晃了又晃，显出她的高兴来。
明尘指了指脚下：“我在此处等你。”
“那我去催他们。”
她转头就跑，轻盈地跳入一片黑暗中。
另一面，浮出一张轻薄的面孔来：“你还是要跑？”
“扶火长老，我不过是去陪弟子探亲。”
“我知道你想去望月城。定平封锁了消息，我只探出了一点，你要听吗？”
明尘绷着脸，尽量不显出自己的急切：“听。”
“拿你的秘密来换，”扶火身穿白衣，与黑衣的明尘相对而立，又极为轻佻地四处看看，眼神流转，笑盈盈，“我去了离星城，问过了替你值守的定昌，本是聊聊望月城，没想到闲谈时，说起，有个叫程锦朝的少女，本是救了离星城的恩人，却当街变成了妖怪。”
明尘面容不变：“哦。”
“那你身边的那个……”扶火意味深长。
“是妖，”明尘并不遮掩，只平静地陈述罢，“望月城的消息。”
扶火诧异，上下打量明尘，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你就不要我保守秘密？”
“我并不打算遮掩。知道了就知道了，不知道就不知道。”
“豢养一只妖，哪怕你是明尘……对你的声誉……”
“消息。”明尘冷淡强调，竖起耳朵，总觉得听到程锦朝轻快的脚步声。
小狐妖归心似箭。
“定平那边查到，的确有蛙形妖怪出没，不过只是一只没了本体的魂魄，可能是九尾狐王的探子，只要有人皮，就能分裂出许多个……要杀蛙妖，只需找到魂魄所在的主体杀了。”
扶火利落说罢，眯起眼睛望向明尘身后，小声道：“我不会与人讲，但其余尊者陆续出关，她的身份瞒不住，你有什么计划，最好早早向宗门禀明。”
“出关？”
扶火自知失言，却仍不瞒着明尘，急促道：“五年内，必召开修真者盛会，这是我从荒山宗听见的消息！我走了，我信你。”
明尘提起竹杖，在扶火退后的瞬间，推了她一记。
平静地用竹杖拄地，竖起耳朵转身。
混沌的感知中，一团略微明亮的程锦朝与两点微弱的灵力朝自己跑来。
是毫无章法地跑来，好像狗在山坡玩耍那样，气息毫不遮掩，动作大开大合，只有程锦朝的那一团因着妖的本性，有节奏地张弛呼吸，其余两个简直乱成一团。
这两个在早些时候，还是天衡宗的弟子。
天衡宗外门修习时间太久，好苗子都要被耽误了，她皱起眉头，凭着些修真者的责任，给来的两个少年一人脑袋上抽了一记。
两人立马啊呀捂住脑袋站住了。
程锦朝在感知中显得格外兴奋，吞吐灵气的频次都变高了。
真是……怪异，挨打的时候就高兴，每次都高兴得明目张胆的，叫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竹杖一勾，把程锦朝和两个少年分开。却也没当着少年的面抽程锦朝一下。
程锦朝被她拨到一边，平静下来。
明尘不等她介绍，先开口道：“路上妖孽侵扰，危险重重，我和你们同行，只是尽保护的责任，不必在意。”
两少年规规矩矩道谢了，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之情。
去熊心城的路比较远，她下山唤来一只可骑乘的仙鹤来，四人同行。
在天衡宗，长老以下的所有弟子要出山门，须提出申请，得到许可。她才用给程锦朝探亲做借口离山门。虽然也可以假装闭关悄悄溜走，然而这样就无法光明正大地叫仙鹤载着了。
心里古怪地想着，陷入沉思，坐定吐息。
本该心中寂静，灵气运转，没想到渐渐的，四周的声音就冒了出来。
一个嘿嘿笑道：“锦朝，你能不能和尊者说说，在我们熊心城上空多转几圈，也让我娘看看我俩的威风！”
另一个说：“不要麻烦锦朝，尊者肯送我们两个，已经是极大的安慰和荣耀了！”
先前的少年咕哝道：“你胆子真小，你看锦朝是尊者的大宝贝，就收她一个，还不舍得打她，她去求一求，对尊者来说就是多绕一圈的事儿！”
程锦朝的声音扭扭捏捏：“不要胡说。”
越听越清楚，以至于灵气运行阻滞，心思不由自主地往那头飘，索性起身。
程锦朝立即过来等吩咐：“尊者。”
明尘却不知该说什么了。程锦朝若不是妖，的确是殷勤又靠谱，在洞府时，她抬手就知道她要茶还是要剑，她转头就知道是要脱外衫还是摘手链，同样是殷勤，明竹就心不在焉拖拖拉拉，还喜欢拿她炫耀。
可惜是妖。
“心法运行如何了。”她只好问这个。
感知中，程锦朝那一团忽然膨胀起来，又缓缓收缩，像是受了惊吓。
明尘警惕，感知中这一团灵气却忽然好好地运行吐纳起来，仿佛刚才剧烈膨胀是个幻觉。
“还好。”程锦朝缓缓运行着，没感觉出哪里不对。
明尘忽然感觉程锦朝身后有人望着程锦朝，仔细一感知，两少年中，有一个，心法运行得还不错，灵气吐纳虽然生涩，但算算程锦朝教他们的时间，也算是表现优异了。
于是抬手道：“你二人，分别运行心法我看。”
就听得那个要她转一圈的少年道：“好，我先来！”
他很是无畏地跑过来，站在她面前表演了一番心法运转。
明尘暗自想，这一届外门弟子都很是无畏，先是和她比力气的少女，后是过来展现心法好像炫耀似的少年，都是修真的好苗子。
就这样撵走，实属不该。不由得暗自赞叹起程锦朝教过他二人剑术与心法的事。
或许能成为不错的散修，也或者……加入荒山宗？
她生出指点的心思，又叫来另一个少年同样运转一遍，二人的进度有了高下之分，竟然是后来的那叫做跃海的少年运行更好些。那叫生虎的少年天资也不差，但运转心法并不专注，三心二意。
她看不见，所以不知道生虎一边运行心法一边习惯性看程锦朝。
程锦朝瞪着眼摇头，要他别看了，他却是老老实实，平时运行心法都是程锦朝在旁指导的，他习惯她在旁边指导，现在她不看了，他有些不适应。
两人在明尘尊者面前互相瞪眼，明尘指了几点错漏，要他们过去再体会。
跃海拉着生虎离开，一个劲儿翻白眼：“你老看锦朝干什么！她再好看，尊者面前你干什么呢！”
“我习惯了嘛！还有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她再好看，她就是很好看！哪怕我专门看她，也没有错嘛，谁不爱看好看的女子呢？”
二人虽然压低声音，然而都在鹤背上，距离并不远，程锦朝又有双灵敏的狐狸耳朵，臊得满脸通红，尾巴都蜷曲起来，却故作镇定背着身站定，装作没有听到。
明尘更是耳朵敏锐，听得两少年开始低声讨论起程锦朝的美貌来，不由得去感知那狐狸，她很小的时候便瞎了，不太知道传说中美得勾人心魄的狐妖长什么模样。感知中，狐狸还是照常吐纳，似乎对这样的夸赞习以为常。
隔着眼睛上的布，她摸了摸自己丑陋的双眼。
耳边忽然传来程锦朝的声音：“尊者，现在我们到了……唔，华宁城？应该是，我曾经路过这里，离熊心城不远了。您想看四周的风景么？似乎要下雨了，天有些灰蒙蒙的，华宁城的花很好，可现在天气冷，不是开花的季节。生虎和跃海正在比赛运行心法，您的指点他们特别感激……唔，我……空中太快了，我不太看得清。对不起。”
狐狸以为她想要她介绍四周的风景么？
她想要冷笑一声，斥责程锦朝嘲弄她看不见的丑陋双眼。
可这样真挚地揣测她的心意，话到嘴边戛然吞回去，她沉默地抬起手，摸过程锦朝的脸，掌心微微发热——是程锦朝的脸在烧。
狐狸闭着眼任由她探着这张脸上的曲线与弧度，五官在脸上乖顺等待她批阅，她想象不出狐狸长什么样，只知道她很美。
美是好的，可美也很容易被摧折。
几度想要亲手干脆利落地捏断狐狸脖子扔下去算了，最终只轻盈地收手。
她在程锦朝身上，有自己的打算。
可手还没来得及离开，对面的狐狸就捉住她的手，轻盈地换了个位置，搭在她的眉间。
狐狸恳切道：“尊者，若是可以，你拿走我的双眼。”
手指微颤，定在颤抖的眼皮上。
沉默良久，却只有轻轻一声：“用不了。”
狐狸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她：“我美么？”
“我是瞎子。”
“若我真的很美，您要用我引诱谁，我也……想必我应该会有些……我心法运行得不好，但我很有用。”
明尘面色古怪：“这是做什么？因为我提点了他们，没有指点你？就在这里胡闹了？”
程锦朝又羞惭了：“我想对尊者有用些，人家都说，美人都是草包，他们总夸我好看，可我……我还是有些能用的地方的。”
明尘要被气笑了，可感知中那两个少年靠近了，不好打骂几句。
所以她只是在程锦朝脑袋上拍了一记：“滚。”